第三章 梧桐谁属(一)
第三章 梧桐谁属(一) (第3/3页)
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传音入密》低语了两个字,《传音入密》是武道宗密技《千里传音》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千里传音》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绿竹》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流,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