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霖:袁崇焕杂考

    杨宝霖:袁崇焕杂考 (第3/3页)

)两中武举,十四年,成进士,受广州左卫所镇抚,累迁广州海防参将。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随总兵陈璘统广东兵五千援朝鲜,抗击侵略朝鲜的日本兵,分备露梁岛,败日本将领平清正于陆,焚关白平秀吉舟师于海,事平,又随陈璘督广东兵平播州杨应龙之乱,以功升遵义副总兵,镇抚建南,在任十六年,威信大著。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十一月,加陈策为援辽总兵,统率湖广、四川援辽各军,防守虎皮驿。天启元年(公元1621)三月,后金陷沈阳,陈策赴援,渡浑河,距城七里立营。努尔哈赤挥兵攻击,陈策奋战,十三日。因援绝战死,时年六十九。谥忠愍。

    明代东莞诗人尹守衡有《挽陈翼所总戎》诗说:

    六师何日不张皇,一旅能来捍朔方。馘折四千雄虎贲,风传草木尽鹰扬。孤忠岂乏封侯骨,九死宁销烈士肠。汉垒云连成底事,军中独有一陈汤。曾歼关白入朝鲜,已斩杨酋定蜀川。猿臂昔曾称上将,龙头今尚见长天。皇穹自长妖氛恶,国运仍多杀气缠。遂使英雄尽尘土,又闻烽火照甘泉。

    陈策忠愍祠,在东莞城城外教场的陈策巷,今尚存。祠后座枕中山路,今辟为杂货店铺,为中山路十二、十四、十六号。即《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广州府部;祠庙考》中所谓“天启七奉敕建,为辽将死事陈策,在教场尾”者也。

    北京袁督师庙《袁督师遗诗》石刻,原出《岭南遗书》中《袁督师事迹》,中有《南还别陈翼所总戎》一首云: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这首诗,张伯桢编的《袁督师遗集》、张次溪编的《袁督师遗稿遗事汇辑》卷三和卷一收之,张其淦编的《东莞诗录》卷一九亦收之,都作袁崇焕诗。梁启超《袁督师传》亦谓此诗为袁崇焕作,《袁崇焕评传》第七节、第八节及第八节注三都有评述,认为是袁崇焕诗。

    我认为,这首诗决非袁崇焕作,理由是:

    一、天启二年(公元1622)正月,崇焕“朝观在都,侯恂请破格用之,遂擢兵部职方主事。无何,广宁师溃,廷义扼山海关,崇焕即单骑出阅关内外。”(《明史;袁崇焕传》)这是袁崇焕出关之始,其时,陈策死已周年了,二人怎能“相别”呢?

    二、袁崇焕自万历四十七举进士以来,只有在天启七年七月才“南还”一次,“秋草正离离”,正是点明节令。其时,陈策已死六年了,何来“相别”呢?

    三、细味诗中“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两句,崇焕必须在饱经战阵,出没枪林弹雨之后,才能写得出来,万历四十七年至泰昌元年(公元1620)崇焕在福建邵武令任内,没有领兵上阵;万历四十七之前,崇焕还未出仕,更不可能“间关百战间”,诗的内容和袁崇焕在陈策阵记亡之前的生活实际不符。

    四、袁崇焕在出仕之前,有没有可能和陈策“相别”呢?不可能。万历十四年至二十五年,陈策为广州左卫所镇抚、恩阳守备、广州海防参将,均在广州附近,即使能和袁崇焕“相别”,但不是“南还”,况且陈策其时不是“总戎”,袁崇焕其时只有三岁至十四岁,决无“相别”之理。万历二十五至四十七年,陈策从征“倭寇”于朝鲜,征杨应龙于贵州,或镇抚于建南(在湖北利川县西北与四川庄县交界处)而其时袁崇焕无辽东、川黔、湖广行迹,相见无由,更谈不上相别了。

    袁崇焕的诗,流传极少,笔者多年搜求,连这首伪诗在内,仅得十五首。这首诗写得极好,很不忍心把它割爱,我很希望有人把诗题中的“陈翼所”三字证明是刻误或印误,把这首诗的创作权归之于一身系天下安危而被冤杀的袁崇焕。

    六、关于反间计

    清人设反间计促使崇祯杀袁崇焕,史家多有叙及。计由谁出?《明史袁崇焕传》说:“会我大清设间,谓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使去。其人奔告于帝,帝信之不疑。”语焉不详。王先谦《东华录;天聪三年》说:“先是获明太监二人,付与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榜式、达海监收,至是回兵。高鸿中、鲍承先遵上(霖按:指皇太极)所授密计,坐近二太监作耳语云:”今日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时杨太监者佯卧窃听,悉记其言。庚戌,纵杨太监归。杨太监将高鸿中、鲍承先之言详奏明帝,遂执袁崇焕下狱。”《东华录》说计出清太宗皇太极,时间在后金攻北京之时。

    清乾隆时宗室昭梿的《啸园杂录》卷一《设间诛袁崇焕》条,所记与《东华录》略同。《清史稿鲍承先传》载反间事亦同,言清太宗授承先以秘计。梁启超《袁督师传》第九节《袁督师之冤狱》记设间事本之《东华录》,并指明“乃上计也”。金庸先生《袁崇焕评传》十二节详叙设间一事,文内指明“皇太极心生一计”(霖按:指反间计),又说鲍承先、宁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极所授的妙计定的,但是计出于皇太极呢?还是有人献计给皇太极、皇太极采纳而行之呢?上述诸书都没有叙及。

    黄宗羲《南雷文约》卷一《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说:

    己巳(霖按:崇祯二年,公元1629)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锋直指阙下,崇焕提援师至。先是,崇焕守宁远,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国文程时为京章。谓太祖曰:“昔汉王用陈平之计,间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独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阉数人,置之帐后,佯欲杀之。范相乃曰:“袁督师既许献城,则此辈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去,阉人得是语密闻于上,上颔之,而举朝不知也。崇焕战东便门,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约束诸将不妄战,且请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复召对,缒城以入,下之诏狱。

    据此,反间计之谋,出自范文程。虽然文中有把太宗误作太祖,范文程留遵化(据《清史稿·范文程传》)而误作文程至北京城下,但黄宗羲说反间计出范文程却是正确的,因为从张宸的《范文程传》中可以得到印证。《范文程传》云:“京章范文程亦进密策,令纵反间去崇焕”([民国]《东莞县志·袁崇焕传》引)黄宗羲一向身处江南,耳目不接,他的话是否可靠呢?黄宗羲虽然身处江南,但他曾怂恿他的学生万斯同帮助王鸿绪修《明史》,万斯同有机会见到清政府的档案材料,范文程献反间计的事,大概是万斯同告诉他的。[民国]《东莞县志》的主修人陈伯陶在光绪间曾为史馆总纂,所以他能见到张宸的《范文程传》。黄宗羲的话既然可靠,那么,范文程献反间计于皇太极一事,可补史书之遗。

    历来谈到清人设反间计杀袁崇焕之事大白于天下的,都说始自《明史袁崇焕传》。如昭梿的《啸园杂录》卷一《设间诛袁崇焕》条说:“时记载家但以崇焕功高,杀之太过,而不知其枉,至本朝修《明史》,本文庙实录为崇焕传,其故始白。”金庸先生在《袁崇焕评传》第十三节中注四说;袁崇焕的冤狱,到清乾隆年间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焕传》中,根据清方的档案记录,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间计的经过。乾隆帝隔了几十年,才读到《明史》中关于袁崇焕的记载,对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焕有无子孙,结果查到只有旁系的远房子孙,乾隆便封了他们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以我所知,说清人设间杀袁崇焕的第一人,是广东人屈大均(当然最早记载此事的,是修清《太宗实录》的清代史臣或作《范文程传》的张宸,但《太宗实录》或《范文程传》非一般人所能见,故不论列)。屈大均《再吊袁督师》诗说:

    劳臣遭反间,蠢尔善愚人。马喋三韩血,旗扬九塞尘。丸泥难守险,集羽意摧轮。一自钃镂赐,无人更致身。

    (《翁山诗外》卷七《再吊袁督师》五首之一)

    屈大均另有一首《吊袁督师》诗,汪宗衍先生大作《屈翁山年谱》中记载大均作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东出榆关(略)吊袁督师废垒》之时,这组诗既称“再吊”,当作于《吊袁督师》后不久。比《明史》的成书早八十一年。

    其次,是黄宗羲。黄宗羲在《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中详细记载范文程献反间计的详细情况。(已见上引)黄宗羲在这个神道碑铭里说:“辛未岁。余至新安,公(霖按:指墓主钱龙锡)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余不辞而为之。”辛未,即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黄宗羲说出清人设间事,比《明史》成书早四十八年。

    「金庸按:杨宝霖先生的考据信而有征,博学鸿儒,非浅涉史籍之小说作者所及。上述意见,将在《碧血剑》下次修订时加入。对杨先生的指教十分感谢。」

    按:杨先生此文成于1985年,当时某些地名至今大部分已有改变,如东莞县已成为东莞市(地级),石碣公社改称石碣镇,附城公社易名东城区等等,但保留学术文章本貌,乃是对作者的尊重,故一仍其旧,不作任何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