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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手表。事实上,当孩子交出那块锃亮的上海钻石牌手表时,站长也暗自发出惋惜之声。越来越多的孩子挤入人流。哪怕什么东西也捡不到,他们也乐此不彼。直到有一天,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被挤下车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车轮辗碎,这种事才被禁止,沦为少数能逃脱戴红袖章工作人员惩罚的勇敢者的游戏。
少年并不喜欢这种游戏。少年对火车有着发自内心的惊惧。火车是一头通体乌黑或发绿的怪兽,是一头躯壳冰凉内部藏着火焰的钢铁怪兽,是一头长着透明翅膀的怪兽。没人知道它在什么时候要飞起来。从那两根冰凉的铁轨上飞起来。飞啊飞,飞过皑皑的雪、漫漫的沙、高高的山,在圆月、星群、夜穹之间翱翔,最后像传说中的龙一样摆动尾巴,缓缓融化在轻得没有重量的远方。
少年在梦里不一次地看见过这种情景。偶尔,火车会在飞起来的那一刹那突然倾覆,从车厢里倒出许多看不清脸庞的人。他们手拿冷兵器时代的长矛与大刀,互相砍杀,而总有一把大刀会在某个时刻砍入少年的身体,让他从梦中惊醒,掌心攥出汗,身体无比虚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
少年跳下站台,在跳过铁轨时,手指摸到口袋里两个沉甸甸的铅字。铅字触手温凉。少年的父亲在印刷厂里做事。少年一直想从拣字房里弄几枚铅字。少年有个同学叫杨凡。杨凡的父亲在钣金厂。杨凡手里一种蓝汪汪的小刀,是用折断的钢锯条磨成的,一共十二把,长短不一。杨凡说,“这是小李飞刀。你懂不?”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楚留香也得被钉成一只老臭虫。”杨凡呼喝着,把这十二把小刀逐一射向树干,眼神无比骄傲。耍飞刀要懂手法。要握得牢,但不能握得紧,更不能握松。紧了要割手,松了没力。当食指快指向靶子时,这时扔出去的飞刀才能准确击中目标。手臂要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这样抛出的刀这最才有力量。
杨凡的小刀耍得好。杨凡的功课也不错。杨凡坐少年前排。
少年问杨凡要一把这样的飞刀。
杨凡说,“你爸不是在印刷厂吗?你帮我弄几个铅字来,我与你换。”
少年翻过父亲单位上的围墙,从门的摇窗内潜进拣字房。拣字房有半个篮球场大,里面充满冰凉的金属气息。这是一个秩序森然让人噤声的地方。拣字房有个师傅姓李,矮小干瘦,常年咳嗽,胳膊上并没有几块肉,但能托着装满铅字的木盒疾走。少年一直以为铅字很轻,伸手去撬盒子,重心失去,绊倒摔在木架边,铅字稀哩哗啦散落一地。少年惹下祸事,想跑。李师傅折身回来,见屋内一片狼籍,三角眉竖起来,不由分说,拽住已攀至摇窗边的少年,就是两耳光。少年呜呜地哭。有人认出少年,喊来在机修房做事的少年的父亲。少年的父亲叫赵国雄,赶紧向李师傅赔罪。
赵国雄说,“老李,我打死这个畜生。”
李师傅叹气,“唉,这都是啥回事?不就两个铅字吗?这有啥好玩的?这是铅啊。要中毒的。你懂不?铅中毒。”李师傅抓起一把铅字摊在手掌上,眼里都是绝望的光。
赵国雄说,“那是那是。铅中毒。”
晚上回了家,赵国雄在小商店里买了茶干、糕饼去了李师傅家。少年的母亲李桂芝回来,问清少年是哪只手偷的,抄起灶膛里的火钳劈下去。铁钳弯了。少年疼得死去活来,但没哭。李桂芝边哭边用头撞墙,说,“我养了一个贼啊。”
少年叫道,“我不是贼。我就是去看看。”
李桂芝说,“你还顶嘴?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日子就好过了啊。”
屋瓦上跳下灰。邻居过来拦住,说,“你想把孩子打死啊?”
李桂芝说,“小时偷针,大时偷牛。你给我跪下,听见没?”
李桂芝用衣襟擦流不完的泪,眼睛又红又肿。赵国雄回来了,看看恸哭的李桂芝,看看少年瘸掉的手,找出两块木板,捏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捏,再抖,“咔嚓”。少年的泪也下来了。少年的手绑了三个多月的夹板。
杨凡问,“你手怎么了?”
少年说,“我不小心跌倒的。”
杨凡哈哈大笑,“赵根,你真会撒谎。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你没看过《匹诺曹的鼻子》吗?要不要我借你?不过,这次你要替我去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