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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暗兜摸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蘸着唾沫仔细数。连零钞加在一起,只有七块多。李桂芝皱眉,犹豫半天,进屋拿出一张大团结,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这是变着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写信到教育局去。”
“妈,写信没用。教育局说要统一全县学生着装。”赵根吸着鼻子把钱抹进口袋,“妈,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杨凡。他奶奶是老红军。见不惯腐败,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不能把人民当仆人,老写信到上级部门,老没人理睬,结果自己气出脑溢血了。”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电视里有一个浑厚磁性的男中音,“全国首届经济改革人才奖揭晓……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获银杯奖。”男中音的主人,与那个在街头爆米花的中年男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在他头上再加顶古怪的小圆帽,那他俩就是孪生兄弟。
赵根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再在电视机前坐下去,赵国雄的胳膊会不自觉地发抖,李桂芝就会过来用手掐他的胳膊。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昏暗,很像阿爷浑浊的眼球。赵根看了半天自己灯下暗淡的影子,眼眶红了,忍住,摊开作业本。上午栗老师布置了一篇家庭作业:《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要求不得少于八百字。赵根写了一撇,又写了一横,当写完一提时,圆珠笔笔尖上的小钢珠不见了。赵根恼怒,笔往桌上重重一戳,喉咙里又痒起来,有奇怪的虫子在里面爬。赵根连咳两声,赶紧伸手捂嘴,捂不住,越咳越响,房间嗡嗡响起来。几分钟后,李桂芝探进半个身子,“短命鬼啊!怎么回事?”
赵根把脸埋入暗处,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没事。”
李桂芝说,“没事咳什么咳?”
赵根不言语,张大嘴,慢慢地,用力地咽下一团空气,牙齿再重重地咬在嘴唇上,一张脸憋得通红。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坚持。赵根在心里小声地说,反复地说。渐渐,那些奇怪的小虫顺着食道爬了下去,爬入体内的深渊。几分钟后李桂芝进了屋,手上端着一碗姜丝红糖水,“今天,你都上哪玩去了?”
“妈,你烦不烦,我说了,在山坡上看火车。”
“你一翘屁股我就晓得你要拉什么屎。你与人打架了。对不对?”
“妈,我没与人打架。”赵根又咳嗽一声,推开李桂芝端至嘴边的汤碗,“我没病,不喝。”
“跌跤会把眼睛跌红肿吗?”李桂芝重重放下汤碗,“赵根,你要是与人打架,我就用火钳把你的手打断来。”
“妈,我眼睛里是进了砂子。”赵根把脸转向墙壁闷闷说道,“妈,我还要写作业,明早要交。”
李桂芝没再言语,凑身过去想去摸赵根的脸。赵根伸手挡开。挡了两次,李桂芝脸上怒意渐盛,突然就一个巴掌拍在赵根头上。赵根猝不及防,脑门撞在墙壁上。李桂芝瞪了他一眼,转门出门。赵根摸摸头,呆坐半晌,翻出文具盒。里面没有备用的圆珠笔,只有二根短铅笔。作文一定得拿圆珠笔写,要不栗老师会看都不看,直接画叉。赵根又想了半天,抽出坏掉的圆珠笔笔芯,撬掉金属的一端,再含着塑料管里的另一端,把里面干稠的油墨都吹至纸上,然后用铅笔蘸着油墨写。还是写“我们”两字。写过一横一竖,铅笔上附着的油墨没有了。以这样的速度写字,到天亮恐怕也写不完。赵根起身出门。李桂芝在身后喊,“干吗去?”赵根说,“圆珠笔没水了。我上别人家借。”
半夜的时候,赵根的喉咙又痒了,且来势凶猛。那些奇怪的没有形体可言的小虫从不可知处潜出,把食管附近当成战场,有突袭、迂回、穿插,更有厮咬、拼死搏斗与众多的尸骸残肢。赵根蹑足行至厨房,把一碗姜丝红糖水喝了个底朝天亦不济事,就去厨房喝了一大碗凉水,还是痒。痒是什么呢?《新华字典》上的解释是:皮肤或黏膜受刺激需要抓挠的一种感觉。赵根的手指抠入喉咙。虫子贴着指肚滑来拧去。四周阗寂,轻飘飘的月光穿过木窗棂,好像一种神秘的化学物质。浸泡其中,骨头就慢慢酥掉了。里屋内有微微鼾声。赵根瞥见厨柜下那一小袋生石灰,迟疑着,也是下意识地解开袋口,摸出一小块已板结的石灰扔入口中,然后赶紧吐掉。口中已满是生涩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