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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声音七嘴八舌。人们急促地交谈,互相交换意见,变幻手势,不断抬高音量,丰富着事件的细枝末节,仿佛老头儿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
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太阳落到梧桐树枝丫上时,大部分的人终于厌烦了这个脑袋上沾满口水、冰棍纸屑、葵花籽壳的赵根。他们拖着巨大的快要垂落到脚边的胃。不管赵根说的是真是假,这不重要,他们的胃已经心满意足。赵根坐在地上,样子不比一个被弄坏了的塑料娃娃好多少。赵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感觉自己在梦里面,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里。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缓缓蹲下。老妇人头上落满霜雪,声音非常轻柔,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里面有很多悲伤。
“他们说是你偷了小人书,是这样吗?”
“我没有偷。”赵根歪歪头,把刚才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了一遍。这些话好像是自动从舌底下弹出来的。“老爷爷叫我背《田忌赛马》,说我背对了,让我白看十本小人书。我背好了。老爷爷说,课文里有很多错误。不过,老爷爷还是让我看了十本。我看完了,还想再看一次,老爷爷就倒下去了。我没有惹老爷爷不高兴。”
“老爷爷说课文错了啊?你还记得他说错了哪里吗?”
赵根仰起脸,看老妇人,慢慢说了。
老妇人眼里的悲伤愈发多了,“孩子,我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回家去吧。”
“我还要等老爷爷的家人。他还有这么多的小人书放在这里。我走了,别人会拿走了。”
“我就是老爷爷的家人。你走吧。这不怨你。”老妇人苦笑一声,开始收拾小人书。她的手老在发抖,老抓不住小人书。指甲老在没有小人书的木板上划拉,划出深深的痕迹,这让她的指甲迅速皱卷。
赵根拍掉身上的脏东西,看看老妇人,脱口问道,“老爷爷没事吧。”
“没事,抢救的还及时,是脑溢血。孩子,这与你没关系。你别自责了。回家吧。”老妇人把青灰色的脸埋入手掌,无声地饮泣。赵根点点头,跑起来,越跑越快。赵根对自己说,我能比马儿跑得还快。跑着跑着,赵根停下来,回头望,在长街的那头,在落日脉脉的余晖里,那个老妇人还在哭泣。低低的哭声针一样扎入赵根的耳朵里,扎出血。
过了半个多月,小人书摊又在巷口出现了,不过,摆摊的是另外一个老头。老头们是土里长的韭菜,割掉一荏会长出另一荏。赵根背着书包,远远地看。他有点伤感。那天他不背课文就好了。老头或许是因为心疼他白看的十本小人书。赵根问过栗老师。赵根把老头的话对栗老师说了一次。栗老师想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放屁。
栗老师讲课像打仗,唾沫飞溅,手舞足蹈,还不时地向打瞌睡的同学们扔出粉笔头,扔得比杨凡的小李飞刀还准。被扔中的学生额头会出现一个小白粉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栗老师都给予同等对待。赵根喜欢栗老师。栗老师老是会与一些有趣的事情联系在一块。比如,栗老师让同学们去黑板上做题。做完后同学们各自下去。栗老师开始讲解黑板上的题,可能是口误吧,栗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题就问,这个学生是谁做的?大家面面相觑。于志强这时总忘不掉出风头,马上站起来,高声回答,“报告老师,杨凡是杨凡的爸妈做的。”大家脸都笑红了。杨凡也乐。栗老师愣了下,明白过来,那个枣核型的脑袋上露出一口焦黄的大门牙。
栗老师的烟抽得凶。抽二角五一包的“劳动”。一天要抽二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学生告到教导处,栗老师受了批评,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烟,还当场把烟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瞪着栗老师。栗老师腊黄的脸庞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门,说,“大家先自习,我去倒垃圾。”栗老师出了门。眼尖的同学看见栗老师手忙脚乱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点燃,斜靠在角落里美美地抽。大家笑得肚子疼。于志强说,“栗老师是鸦片鬼。我们要建设四个现代化,就要扫除鸦片鬼。”
这回,同学们都没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于志强,看得他发毛,嘴里叽哩咕噜的。这可真解气。
赵根想,可能向教导处打小报告的人就是于志强。
于志强真是太讨厌了。栗老师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头的模样真的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