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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从周落夜嘴里跳出来,撕扯着赵根脑子里的神经。
赵根心里已是百万丈高的浪,这浪里还包裹着大木、泥沙、土石、死去的鱼的尸体。骨头碎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赵根在心里对自己说,反复地说。额头出了血,血是微甜的,是微咸的。赵根用手指头蘸了一点血,放入嘴里,用舌尖分辨它的味道。周落夜的脊背弓出一个断了的弧,一颤一颤,手臂支撑在草地上,手指抓入泥土中。巨大的悲伤滔天而来,把她细瘦的腰往下压。天空在她脊背上,好像一盏绿茵茵的微弱的火。
赵根对自己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是在做梦。
赵根闭上眼,等他再次睁开时,周落夜已经不见了踪迹。
赵根的鼻涕流出来,心一寒,飞快地爬起身,喊,落夜。
树木把他的声音撕成千万根细细的飘带。
山川丘陵以及远方的火车在他心中齐齐发出轰鸣。赵根登上山坡,双掌合在嘴边,对着四面八方大声地喊。太阳在山的肩头,随着围拢过来淡褐色的微绛色的云片,一飘一坠。那山岗终究是承受不住那鲜红的光,在悄无声息地熔化,颜色一点点暗下去。灰暗色的火车从已经被收割了的甘蔗田中央驶过。远远近近的房子,远远近近的人是这般不真实,不可信。夕阳下,焕发出一种腥红色的光的县城被暮色一点点吹薄。也就是一眨眼,那云已生出无数,是一大团墨水,不住地起伏,越来越多,在天地间拉出一层灰幔。黑,锅底一般的黑,突然倒扣,锅灰簌簌落下。那太阳好像是鸡蛋黄,被某种东西一口吞入嘴里。
赵根迅速地跑,跑下一个丘陵,跑上一个山坡。落夜不见了。落夜上哪了呢?或者说,下午的一切,包括栗老师的死,都是自己的一个梦?
赵根觉得喘不过气来。那灰色的幔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那明亮的闪光好像是落夜的眼神。风横扫,铁轨两边的房子似乎在摇摆。天地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这咆哮是如此兴奋。一道道长长宽宽Z字形的闪电彻底撕裂了天穹。碎片跌下。豆大的,比冰雹还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赵根脸上。下雨了。暴雨如注。天地为之倾覆。万千火蛇于天地间奔走,发出尖利的呼啸,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赵根在雨中奔走。雨水泼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赵根对自己说,这雨下疯了。
雨像一匹匹白色的马。风骑在马背上。马咆哮疾走。
还好,这是夏日的暴雨,再怎么肆虐,也只是几分几秒钟的事。十几分钟后,雷声小了,那马的身形在空气淡淡隐去。雨虽在下,也下得密,已少了那份戾气。万物渐渐显出明亮纯净的光泽。那草绿得简直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赵根吁出一口长气,心情慢慢镇定。也许周落夜早已回了家。
赵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到家门口时,赵根看见父亲披着蓑戴着笠在屋顶忙活。赵国雄的身子比天空还要高。赵根喊了声爸,打了一个喷嚏。赵国雄回身,点点头,又继续忙活。徐守义的女儿徐明玉从屋里探出头,神态颇为亲呢地喊,“赵根,你被雨淋湿成这样了啊,快回去换衣服。等会,过来。我找你有点事。”
赵根愣了下,应了声。
李桂芝弯着腰在屋内忙忙碌碌。雨沿着屋檀房梁滴下,滴在满屋大大小小的水桶与脸盆里,发出玉石相互敲击的清脆声。厨房灶台上还搁着一碗鸡蛋。大约有七八个。赵根咳嗽一声。李桂芝起身瞟了赵根一眼,“你死去哪了?还不快换衣服。对了,等会你记得去隔壁徐守义一趟。”
赵根没看出妈妈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也许自己真的是在做梦。这梦未免也太吓人了一点。
赵根没吭声。李桂芝把碗搁入厨柜,补充道,“明年,徐明金也要参加升初中的考试。明义想请你辅导一下她妹。”
赵根哦了声,任由鼻涕流到唇上。赵根这还是被雨淋湿了第一次没挨妈妈的打。赵根回了房,站在五斗橱前,除去身上的湿衣服。橱前有一小块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眼睛里有幽幽火焰的少年。赵根想起秃头男人身上那一堆堆臃肿的肉。这么难看的男人咋生得出周落夜这样好看的女儿呢?真奇怪。赵根反复地想,想这三个字“真奇怪”,它里面都藏着什么东西呢?窗外的雨一滴追赶着一滴,扯出一根白白细细的线。篱笆下仿佛蹲着一个哀哀哭泣的女孩儿。赵根眨眨眼,女孩儿不见了。那是一个白色的并不存在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