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3/3页)

定主意。自己并不受周落夜欢迎。这时候下去,恐怕更不合适,眼见周落夜缩成一小团白色的身子,脖颈发硬,抬眼望望,四周并无晾晒衣物的人家,想半天,屈身褪去外衣长裤,拣了块瓦片裹住,朝周落夜扔去。周落夜抬头,颤声喊了句,“谁?”

    赵根哈下腰。周落夜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尖在触及衣物时又飞快地缩回手,继续喊,“谁在那?”过了一会儿,周落夜的喊声略镇定了些,“再不吭声,我叫警察了。”赵根还是没吭声。天空明亮澄净,阳光落在脸上,有点儿像猫的舌头。赵根眯眼。周落夜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拿起衣服,终于飞快地套上身,又把碎了的裙子捡起来,在手中揉成一团,站起来,喊,“谁躲在那?”赵根屏住气息,身子尽可能伏低,不敢动弹。碎了的瓦片下有一枚铜钱,上面有泥土、锈迹。赵根抓起它,用掌心拭去污垢,上面有四个字,大唐镇库。一只黑色的猫跳过前面房屋的脊,在屋脊最顶端伸了一个长长的杂耍似的懒腰。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瓦片一张张叠着,前一张瓦叠着上一张瓦又被后一张瓦覆盖。它们互相拥挤,挤成了一片黑色的河流。被阳光晒热的瓦片烙得脊背发麻。赵根悄悄翻转身,让胁骨舒缓因为压迫带来的不适,朝檐下望。周落夜已经不在了。

    赵根吁出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愣了。血液在头顶凝结了。

    穿着男装的周落夜站在门楼上,眼睛直勾勾的,身子在哆嗦。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短裤的赵根手足失措,结巴了,“我,我,我……我在这里睡觉来着。”

    周落夜甩掉手中的裙,解扣,就想脱掉衣服,脚下歪倒,人从门楼上摔下。这下摔得可不轻,闷哼,就爬不起来。

    赵根大惊失色,叫道,“落夜。”团身溜下屋檐,蹿过墙垣,跳下门楼。周落夜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啪一下推开他的手,尖声叫道,“别碰我。”赵根讪讪缩手。周落夜呻吟着,抓住门边的石牌坊,抖抖索索搀起自己的半边身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赵根小声说,“你的头在流血。”

    周落夜瞪他一眼。

    赵根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周落夜眼眶红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滚开点。”

    周落夜嘤嘤地哭,拖着腿一瘸一拐往门楼处走去。淡淡阳光穿过屋脊、构柱、檐柱,在青石砖间撒下点点斑绿。那寸许长的草在周落夜脚下。周落夜的影子长长地拖下,也拖在赵根身上。赵根打了个寒颤。把手中的大唐镇库放在嘴里嚼。一股生冷的铁锈味进入口腔进入舌底进入喉咙进入肝脏进入四肢百骸。骨头好像变成了黄连,又涩又苦。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眼睛、鼻子、嘴古怪地蹩成一团,双手束在袖子里,嘴里小声哼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男人头左摇右摆,曲调却难听得紧。男人的背影与周落夜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口。赵根呆呆地望着,弯腰摸起周落夜扔在地上的碎裙,捧在胸口,眼里慢慢地滚下一颗泪。

    赵根咽下口里的沙与土,回了家。

    李桂芝见穿着短裤回家的赵根,眼里溅出火,“你去哪玩了?”

    赵根没解释。没等李桂芝发话,直挺挺地跪下。说谎是困难的,不说谎也是困难的。

    李桂芝伤心地落下泪,“你是不是去河里玩水,被水冲走了衣服?你知不知道一件衣服要多少钱?你爸你妈挣几个钱有多么难?”

    李桂芝的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赵根始终一言不发,任母亲的巴掌把自己的脸打肿。暴怒的李桂芝终于把碗摔在赵根头上。

    李桂芝说,“你哑巴了?”

    赵根听见心里有风驰电掣的喊叫,却听不清这喊声的内容。会与周落夜有关吗?赵根摸了一下头,把沾了血的指头放入嘴里。血是甜的。血也是咸的。赵根对自己说。

    赵根并不认为妈妈的惩罚错了。衣服是要花钱买的。头上的伤口迟早会愈合的。

    这天晚上,赵国雄用棉花与碘酒为赵根清洗了伤口。赵国雄的手在发颤。赵国雄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目光凄凉。他又喝了那种用酒精勾兑的酒,喝了不少。月光飘入屋内,在地上静静燃烧。赵根嗅到从父亲体内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精味。赵根的鼻子发酸,躺在床上,看着逐渐在黑暗沉下来的天花板,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是比头上药棉还要轻的白。当父亲掩上房门出去后,赵根睁大眼,慢慢地抓起床头一套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衣服。那是父亲搁下的。赵根把脸埋入衣物里轻声抽泣。赵根说,“对不起。爸爸。”

    夜晚真黑啊。

    几天后,赵根的衣物出现在后窗台上,整整齐齐叠着,已经被洗干净了。

    李桂芝诧异了,“怎么回事?”

    赵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能说什么呢?隔了几日,赵根在一个石头遮蔽的洞里,取出秃头男人送的笔记本与钢笔,以及用个小塑料袋装着的那被扯碎的衣裙,把它们送回周落夜家的后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