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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跑它要跳它要在自由的宇宙里快步行走,那里没有牢笼,只有宇宙。
它咬住把自己锁在牢笼里的钢铁,绝望地叫。它什么时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脏?吃掉自己充满沙漠的心脏。用自己巨大的舌头?
赵根看见周落夜,周落夜骑在广玉兰的树丫上。
赵根扭过脸,热泪滚滚。赵根低下头。老虎低下高傲的头。赵根对脚下短短的影子说,“韩信被吕后杀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剑剁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老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女老师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端庄穿套装盘发髫的妇人。妇人怒气冲冲。于志强头上缠着绷带,拖着脚。
女老师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重重地抛在桌上。
男老师见妇人进屋,瞥了眼女老师,起身让座。妇人看着赵根,没出声。鼻青眼肿的于志强缩向墙角,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妇人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是于志强的大姨。赵根吁出一口气。
女老师的手指敲打桌面,说,“这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打架,还动凶器。这要是插在眼睛里,这眼睛不是废掉了吗?他的爸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母亲叫李桂芝,在棉纺厂。我已通知他们。吴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男老师去看妇人的脸。
妇人冷哼,眼里有泪光,“怎么处理?开除拉倒。这样的学生长大后也是小痞子一个。”
男老师皱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颤抖的赵根,又叹了口气,“学生打架,难免的事,这事是得好好批评教育。是要对他父亲说说。”
妇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吴的,这是我妹妹唯一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学生打架,哪有这样往死里下手的?你们学校若不开除,我到教育局上访去。”
妇人与男老师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也许男老师就是于志强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赵根的脑子要裂开了,胸口透不过来。
男老师苦笑起来,“吕校长,有脾气回家发。这里是单位。何况,开除这种事,关系学生的一辈子。得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不是我说了算。”
妇人拍案起身,眉毛与嘴一起跳动,“你们一中的校规上是怎么写的?打架斗殴一律开除。”
屋门一时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与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
赵根闭上眼,喉咙哽咽。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老虎屏住了声息。天地间渗出些微的凉意。广玉兰上已经不见了周落夜。门开了,是李桂芝,神色仓皇,身子滑进一小点,手攥紧衣襻,手指骨节发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发白的厂服。李桂芝僵硬的脸上掬着笑,语气谦卑,“老师好。”
李桂芝看见了屋角的赵根,发了几秒钟的怔,走过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赵根的头,往墙壁上撞,“讨债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闭眼睛了。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红了眼圈,把赵根就撞成拨浪鼓。
男老师吓一跳,赶紧扯开李桂芝,“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妇人抬起眼皮,“别来这套。我见多了。我是于志强的大姨。你是这位同学的母亲吧?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妇人朝桌上的铜钱一指,又朝于志强的脸一指,“你懂不懂?这是执械行凶!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可以送去少管所劳教三年。”
李桂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抹掉眼泪,勉强陪起笑容,“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不会有下次了。”
妇人的神色不无厌恶,“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以后我家小强若有什么不太平,我找你要人。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的肩膀剧烈颤动,良久,平静下来,腰深深地弯下去,几乎与身体呈九十度直角。妇人跳向一边,眉宇间的厌恶之色更是浓重,“别来这套。我受不起。我告诉你。我也不要你赔医药费。你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吧。你这孩子,一中教不了。”
男老师的喉结滚动,没说话。李桂芝嘴皮嚅动,转身抓住赵根,想摁倒赵根。赵根眼泪奔涌,喊了声“妈”,脖子硬、挺。李桂芝急怒攻心,巴掌再次扇在赵根脸上,一捋泪水,转身扑通跪倒,一个头磕落。木质楼梯发出轰然回响。男老师叹口气,去扶李桂芝,“唉,这位家长,有话慢慢说,别急。孩子的事,再大也是这么回事。”
妇人愈发怒,“姓吴的,你他妈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啊?”
门开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是周落夜。
周落夜看着妇人,夷然不惧,“老师,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
女老师皱眉,“你是哪个班的?你知道什么?”
“我是三班的。我叫周落夜。老师,你看这个。于志强把这个贴在赵根后背上。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那张被撕碎了的漫画已被周落夜用胶水黏妥,虽然铅笔字迹有点模糊,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画了什么,写了什么。李桂芝的身体似被子弹击中。女老师闭上眼。男老师长长一叹。妇人吸口气,问于志强,“这是你干的?”
于志强慌乱摇头,“不是我画的。”
妇人目光闪动,“听见没?我家小强怎会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我说,小同学,年纪小小不要血口喷人,搞文、革那套。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这账你们看怎么算?”
周落夜瞪起眼,“阿姨,是不是他画的,大家都有眼睛。您可以去调查。还有,公安局不是吃闲饭的,可以鉴定笔迹。要说算账,我告诉您。您家有教养的小强还扒过我的衣服,前些天,与三班的詹贵一起。把我裙子都撕掉了。还是赵根救了我。这笔账又怎么算?这是流氓罪。要被枪毙的。”
于志强叫起来,“你放屁。我没有。”
周落夜冷笑,“你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跑?”
于志强说,“我没跑。”
周落夜不屑地扬起下巴,“是啊。你没跑。要不是赵根救我,你还想掐死我吧。”
于志强眼都白了,“我根本没掐你。你胡说。你跌倒了,我就跑了。”
于志强的话顿住了,手舞足蹈,颓然坐倒。要说牙尖嘴利,十个于志强也非周落夜的对手。周落夜冷笑一声,朝屋内几个大人一鞠躬,“老师,我走了。”
周落夜自始至终没看赵根与李桂芝一眼。
几只黑鸟自天空里落下,在后窗广玉兰碧绿的枝丫上敛起翅膀,左右看看,啾然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