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第3/3页)

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五块钱,若是通铺,只需二块钱。在这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码头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形容猥琐的男子,一些靠身体谋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人递上五块钱,接过钥匙,拐上柜台上的楼梯。女人跟在后面。在阴暗潮湿的走廊尽头,他们找到房间。男人用钥匙捅开了门。门里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非常破的14寸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隐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覆盖。电视机的旁边是暖瓶。暖瓶上方便是这副对联。赵根没闹明白为什么旅馆的主人要把它贴到房间里。可能是某位旅客贴的。也许当旅馆老板接手这间小旅馆时,它就已经存在。屋里唯一干净的器物是墙壁角的痰盂。秃头男人开了电视。女人在床上坐下,手撑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单上。他们在交谈,因为玻璃,赵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哭了,手捧住脸。秃头男人挨着女人坐下,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把头埋入秃头男人的膝盖。秃头男人的手滑入女人的后背。赵根趴在湿滑的屋脊上默默地看着,看着这个肮脏的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房间。妈妈,你不是说不能一错再错么?

    街道凌乱,杂沓交错。一个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了,再爬起,再跌倒。

    他的左腿老绊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绊倒左腿。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手脚与脸庞都是污泥、脏水与眼泪。他额头上还有几张被撕碎的湿黏的废纸。他没能再爬起来身,仰卧在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放声大哭。他哭得如此伤心,几乎喘不过气,舌头吐出,两眼红肿,好像有人在勒他的脖子。他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鼓起瘪下,里面有锤子在打,打了一下,打了两下,瞬间即已敲打过千百下。能安慰他的,或许只有潮湿的雨点,它们舔着他的额头,舔着他的鼻,舔着他的嘴,舔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赵根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挺脖子,冲着长街的尽头,那没有人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我操你妈。我要操死你妈哟。”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赵根默默看着,看了几分钟,扬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愣了,哭声小了,断断续续,手握成拳头,目光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打我?”

    孩子的嘴在颤抖。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赵根盯住孩子通红的眼,认真地说。水坑旁边的马路上有一条被雨水冲得蚯蚓,浑身雪白。在挣扎,在痛苦地嚎叫。不清楚它是怎么来到坚硬冰凉的马路上。赵根踩碎它,踩出一团灰褐色的肉酱。赵根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再哭,我就打死你。”

    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赵根脸上。孩子举起了那两只因为营养极度不良皮包骨头的拳头,两边的太阳穴发了狂似地搏动。赵根抹去痰,起身走开。在马路对边的梧桐树下,周落夜撑着一把花布洋伞。赵根望了她一眼。她也望了赵根一眼,迅速把脸转开,并加快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新开不久的游戏机厅,嘴唇上生出淡淡髡须的少年在奋力拍打键盘。“杀戮”是这些游戏的主题。游戏以杀人为乐,以杀人最多为荣耀。他们驾驶卡车、轿车、跑车、救护车、起重车、警车甚至快艇和直升机,使用匕首、砍刀、手枪、冲锋枪、狙击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互相碰撞、撕杀,把彼此打爆头,把对手大卸八块,把敌人的脊椎抽出身体。屏幕里溅出的血光映红少年们的脸庞。少年们叼住烟头,疯狂地笑,其中一个会突然把烟头摁灭在手腕上。

    赵根捡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扔去,心里充满无可渲泻的对暴力的渴望。是的,就是暴力。不管是殴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殴打。不管是折磨别人,还是被别人折磨。惟有肉体的疼痛,才可让灵魂浮出那暗黑之处,摆脱肉体所带来的无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

    那光啊。那耀眼的光。那吞噬一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