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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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同学的庇护下于山寨里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女孩子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几个月后,欲投向八路军的同学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所刺杀。山寨二当家想割下女孩子与他的头想献给国民党作投名状。他们连夜逃到几无人迹的清河边,并在河边盖起一间茅屋。他做起渔夫。她帮着种点菜蔬。河边渐渐有了一些人家,都是逃难的。幸好河里的鱼多,岸边的野菜足够丰盛,女孩子隐瞒下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与邻居和睦相处。几年后,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分,日军溃散,女孩子在河边遇见当年的女友。女友在逃难,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她认出了女孩子。”
“女孩子的女友?”
“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副队长佐藤船山的女儿佐藤泉。她丈夫是军曹,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已经缴了械,为了保护妻子不致遭受羞辱,已经跪伏于地的他,还是与那些在河边的人发出冲突。他用菜刀剁碎,一刀一刀,先割鼻子,再割耳朵,再割砍断手,砍断脚,最后被剜出眼睛,剖开肚子,倒吊在树上。”
阿爷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古怪的话,这声音几乎要挤碎内脏。赵根竦然一惊。手脚发凉变麻僵硬。对眼前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忽然生起无名恐惧。老人视若未见,沉浸在对往日的追述中。
“女孩子救下佐藤泉与她的孩子,也暴露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河滩上开始了一场猎杀,先是村人轮流糟蹋女孩子与佐藤泉,然后他用鱼叉逐一杀死这些他喊叔伯兄弟的人。多锋利的鱼叉啊。扎在哪里,哪里就出现两个窟窿。那些菜刀还没砍到他脖子上,他已用鱼叉把他们掀入河水。他的疯狂与强壮让他变成杀人的魔王。他杀的都是他同胞。他受苦受难的同胞。”
阿爷迟钝平缓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他带着女孩子、佐藤泉与两个孩子再次逃难。女孩子被溃散的日军掳走。为救泉的孩子,他与女孩儿的孩子被日军杀死,他也被日本鬼子割掉了睾丸。孩子,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一个废人。他时时刻刻想去死,但他想再见女孩儿一面。他不甘心。”阿爷的声音凄厉起来,“他与佐藤泉隐名埋姓,逃到南方结为夫妻。他改名为徐永忆。佐藤泉改名为吕泉。一九四九年,改朝换代。当年的二当家做上共、产、党的干部,随大军南下。二当家认出他,认出改名为吕泉的佐藤泉。为活命,吕泉被性格暴戾的二当家折磨得死去活来。幸好老天有眼,二当家暴病身亡,他们才得以残延喘息。然后是三反五反,文、革狂飙,一次次运动,让人喘不过气的批斗。老天爷眷顾他们受过的苦,也因为他们足够谨慎与小心,他们逃过了几乎不可能逃过的网。”
赵根心头震慑,喉咙发干,结结巴巴,“阿,阿爷。我听人说,你的腿是在文、革中被你儿子打断的。是那个佐藤泉的孩子吗?”
“是那孩子救了我。我是想去寻死的。那孩子救了我,却送掉自己的命。”
阿爷歪歪地靠住桌角,眼角浊泪滚下,鼻涕拖出,像孩子一般恸哭出声,哭得有一声没一声,良久,一叹,头往下垂,一弹,扬起,又悄悄地伏下,伏在桌上。
吕泉或者佐藤泉,应该是记忆里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赵根强自按捺下身体里澎湃的血,往五斗橱上的钟看了一眼,“阿爷,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事啊。阿爷,你说话啊?”
阿爷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深到骨头里,手指僵屈,相框自指缝里缓缓滑下,一点一点,终于摔在地上,发出一下可怕的响声。赵根吓一跳。阿爷手臂上满是蜡黄色的老人斑。白炽灯泡晕暗的光线涂在上面,感觉与《美术》课本里的某副油画作品差不多。赵根小心翼翼走过去,没敢去扳阿爷的身子,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爷的眼是睁着的。眼珠子与玻璃弹球一样。阿爷的嘴歪着,一丝口涎在往下滴。滴得轻。阿爷为什么不把相框捡起来?阿爷,你说话啊。赵根疑惑着,下意识把手指凑至阿爷鼻下,手指上已感觉不到一丝温热的鼻息。像被毒蛇咬了,赵根惊骇尖叫。刺耳的声音传出紧闭的房门。门外,暮色如鸦,一声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