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第3/3页)
了疯浑身带火的赤练蛇,一条条窜出,尾梢横扫,蓦然炸裂,溅出丛丛怒火,在万丈红尘之上滚滚燃烧。天地本一凶物,血脉箕张处便是这满空闪电,那万均雷霆则为其咆哮之声。人心收紧,几至不能呼吸。大地动摇,似要整个倾覆。转眼,暴雨如注,个个皆铜钱大小,密密匝匝,倾盆而下,在空中溅起无数带着火光的箭头。几分钟的时间,屋檐边挂起千万万条水帘,再一眨眼,水帘成了瀑布。天上地下已是混沌一片。惟有风,像白色脱缰的马,一团团,裹着氤氲水汽,从屋顶狂暴地踏过。踏踏马蹄声。
赵根独自走在回姑姑家的路上,慢慢地走,没有跑。为什么要跑呢?所有的家,都是旅舍;所有的家人,都是旅客。爹妈死了。周落夜也离开了。虽然赵根总是会想起周落夜,白天想,夜里想。但想有什么用呢?这辈子,自己都可能看不到她了。自己与周落夜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也一点不重要了。
赵根揉着眼,眼里淌着泪,咬紧牙关忍受最初的寒冷与刺疼,瓢泼似的雨浇得整个人似要飞起来,要与这天、这地、这茫茫宇宙化为一物。雨打在路两边的草丛上,打在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河里,洗尽了平时笼罩其上的灰尘与暗哑,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世界原来也可以像录音机里听到的交响乐那样宏伟壮丽。赵根情不自禁挥舞书包大叫大嚷。他贪婪地伸出舌尖,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雨点,舌尖发麻。不过,雨点的滋味与那蚂蚁截然不同,它是这般清新,饱含了大自然亿万万年来所有的信息。当人类不在,这雨仍然下得澎湃。赵根喊了声爸爸。赵根说,“我不害怕。”
黑色的煤碴,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我们这一家。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命运是什么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梦。纠缠的房屋,单纯的心,坑里的宝藏不再有,为何我们不搬走?沉淀的悸动、醉人的酒,阿爸的嘴角喃喃地说这里才有老朋友……
赵根喜欢这歌。是刘圆唱的。从大年初七一直到元宵节,刘圆每天都来河边找赵根,给他念诗、唱歌,讲好听的故事。刘圆说,这首歌的作者叫郑智化,是残疾人,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以异端的姿态出现于流行乐坛,一时间传唱大江南北。他的歌是生命的元素,能注入血管。他是一个用灵魂发声的歌者。刘圆甜甜地笑,牙齿细密整齐,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子像一杯清水。赵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刘圆的模样,就像忘不掉周落夜。
当赵根回到姑姑家,年久失修的屋子里已摆满瓶瓶罐罐,桌上、地上、五斗橱上。雨水滴滴嗒嗒,在墙壁上滴出青苔,滴出褐斑。并不需要屏住气息彻耳倾听,整幢房子都似正在雨声中溶解,屋梁处有可怕的吱吱咯咯的声音。一脸愁苦的赵晓云坐在屋子中间。宋玉坐在地上,嘴唇发乌,颊靥有五根指印。赵根看见地上被咬了半边的沙礁鱼。雨水很快在赵根脚下汇聚成一滩。赵晓云望着落汤鸡似的赵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赵根吸吸鼻子,往房间里走。赵晓云猛然高声喝道,“站住!“
赵根站住,身子僵直,目光刺向宋玉。宋玉小声分辩,“我藏了一条,想带回家偷偷地吃。”宋玉垂下盈盈泪珠。赵晓云放轻语调,“赵根,我想与你商量件事。”
赵根略感奇怪,他已做好被姑姑痛骂的准备。宋兰淋过一次雨,还没全身湿透,被姑姑一巴掌打翻在地。赵根记得姑姑当时凶恶的表情。赵根记得姑姑当时戟指破口大骂,“死逼,我看你明天穿什么衣服去上学。”
“我想……,”赵晓云嗓子里有了痰,低头咳嗽,“你也看见了,这屋里实在住不得人,我与你姑父商量了,打算搬到你爸妈留下的那间房子里去。”
“嗯。”赵根顿了下,“我也要搬过去吗?”
“家里真的周转不过来。你们三个开学报名就花了好多钱。还有你爸妈的……我打算把这里卖掉。隔壁人家准备要,他儿子要结婚了。”
“我明白。”赵根拽起宋玉,拣起沙礁鱼,扔出门。宋玉小手冰凉,身子颤抖。赵晓云扭过脸,望向窗外,慢慢说道,“赵根,以后别去吃这种鱼。明天,姑姑,去街上买斤肉,放辣椒炒。”
赵根没说话,屋子里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