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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根爬下树,回到晾有花花绿绿湿衣裳的竹竿边。
上午的太阳在南昌市上空移动。远远近近的房子被阳光拥抱,须叟又被抛弃。被阉过的又胖又肥的白猫在屋脊上笨拙地滚动,试图把阳光追逐,不久,放弃了努力,气喘吁吁用爪子抓自己的脸。没有迎着阳光翩翩飞舞的蝴蝶,也没有笼罩在老家那个小城那层氤氲的湿气。墙头只有干枯的草,像甲壳动物褪下的壳,在秋日里,被风捏碎。天空的尽头仍然是那层淬过火的铁锈色。看不见山峰与河流,看不见大地,但每当街道上传来公交车行驶的声音,能听见大地所发出的颤栗。这些房子,大大小小的房子,如同昆虫的口器,吸附在大地上,无情地汲食大地的汁液,并排出一堆堆可怕的被称之为人的东西。
屋子里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已走了。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孤寒佬蘸着唾液把老人头一张张捻开反复数来数去的场景不停闪现。仿佛仍处身于一个不可挣脱的梦里。赵根怔怔地注视阳光下自己的影子,觉得眩晕。当太阳挪至头顶时,影子只会剩下一寸长,或许还会消失,变成没有影子的人。万福拉了拉赵根衣袖,示意该上孤寒佬那。赵根点点头,强自忍下胸口泛起的呕吐感,跟随万福沿原路返回。万福在前,赵根在后。
万福一进孤寒佬的房门,扑通一下,双膝跪倒。这下,别说孤寒佬,赵根也吓了一大跳。
万福朗声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当下三个响头磕倒,咚,咚,咚。原来站立的孤寒佬喉咙里惊出短促的一声呃,身子后仰,幸好后面有把椅子,椅子托住孤寒佬的屁股,咯咯吱吱,孤寒佬的黄板牙里吐出几个不成形的烟圈。
赵根没动。万福反手拉他裤角。
赵根小声嘟咙,“拜师就拜师,用不着来这套吧?”
孤寒佬皱起的脸舒展开,“尻。你们俩个兔崽子哇。吓我一跳。我日。一天一日,一日一天。”
万福回头望望赵根,目光发出询问,一天一日,一日一天?赵根轻轻摇头,也不懂,但联系前面的话,估计不是什么好鸟。
孤寒佬弹弹手指间夹着的烟,双腿叠起,抖了抖,两眼眯成一条线,看看跪着的万福,打量站着的赵根,“你们搞什么名堂?啥事?”万福回头瞪了赵根一眼。赵根吸吸鼻子,血液上冲,但膝盖此刻浑如铁铸,愣弯不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他想拜你为师。”这话说出后,顿时流畅,“他叫万福,上饶市人。今年十五岁,想拜您为师,学习这悬壶济世之法。”
“悬壶济世?”孤寒佬发怔。
一时间屋内静寂,听得见烟灰落在木板楼面发出的声音。几秒钟后,孤寒佬的嘴咧成可怕的弧形,这弧形所形成的黑洞完全塞得下一只大鸭蛋,又或者说,这黑洞甚至能吞噬掉他嘴边的光线,让人都看不见那几颗黄板门牙。孤寒佬的肩膀开始抖动,越来越剧烈,黑洞里飞出一点笑声,眨眼,笑声如发大水时的浪,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孤寒佬瘦骨如柴的胸膛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回音。他咳嗽起来,以至于不得不扔掉手中的烟,去捂自己的嘴。赵根与万福面面相觑。赵根不过假模假样地掉了回斯文,有必要笑得这么惊人可怖?
万福捏捏手指,忐忑不安,指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暴响。
苍蝇在暗红色油漆的木桌上爬动,爬上玻璃杯,把笔直光滑的杯壁视为坦途,走得不慌不乱。另几只苍蝇在桌腿与墙壁形成的阴暗处安然歇息,并不担忧被蜘蛛来打扰,也许是因为灌满屋子的药味与消毒水味已经帮助它们杀灭了这种天敌。桌上居然还有一副赵根原来没见过的听诊器。听诊器下压着赵根见过的孤寒佬的国民党军官证。或许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就是在这张看似颇有年头的证件以及孤寒佬那根如簧巧舌下才心悦诚服。两侧墙壁上挂的带金色流苏的红丝绒锦旗倒仍然还是原来那几副,“再世华佗、扁鹊重生”。
证件相片上的孤寒佬真年轻,尽管相片泛了黄,依稀得见当年的剑眉星目,这完全难以与眼前这个糟老头儿的形象联系起来。孤寒佬到底多大岁数?这证件是捡来的吧?或者,根本就是假的?孤寒佬眼角已笑出泪花,重重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内,笑声忽然像被刀砍断,砍出一脸阴沉。起身,踱了几步,“悬壶济世?难得啊。”孤寒佬屈动手指,嘴里喃喃说道,“民国三十七年后,我这有多少年没听过这词了?”
民国三十七年?孤寒佬不会是美蒋当年潜伏下来的特务吧?赵根心头悚然。还真别说,孤寒佬这张脸简直是照着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里的特务形象描摹而成。不过,老家现在有个海外关系的人家可风光呢。赵根有次放学回家,眼见路边某院落,里三层外三层,人围得落满在臭肉上的苍蝇还多,嘴里啧啧赞叹,眼里尽是羡慕之情。一问,讲是这户人家的台湾舅舅回来了。赵根没看见那据说身高体胖满脸红光的台湾舅舅——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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