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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到姨妈家做客。晚上告辞时,姨妈竭力挽留说,急着回去干啥?你表妹已经把屁股洗好了,晚上睡过再走。”赵根初未听懂。万福忙躺下来,四脚朝天,屁股扭动,摆出那夜在小巷墙缝里看见的那对男女所干的勾当,用身体语言不断启发他。赵根这才恍然,此刻,自是啼笑皆非,这些省城里小孩真猖狂,不过唱得还真压韵。
明希已从雪松后转出,见赵根狼狈的模样滑稽无比,忍耐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顿觉心花怒放,笑声渐大,几被笑声噎死,颈脖上青筋跳起,不得不攥紧拳头砸向无辜的草地,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瞄着赵根数得出胁骨凹瘪的胸口不停打转。赵根坐倒,紧按住衣襟,哪敢再动。万福已从竹林里跟来,见赵根可怜的糗样,嘴里念念有词,开口欢笑,笑得比明希还凶,在地上连翻几个筋斗,被明希飞来一拳,拍拍脑袋,或许觉得这样对不起赵根,而那三个小孩实在聒噪,眼珠子发亮,大吼扑去,搡倒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开始扒人家的裤子。小孩们鬼哭狼嚎,死命尖叫,乱七八糟地喊救命。被剥的小孩双手紧拽裤子,细小的嘴巴如鸡喙勾起,因为恐惧就发不出声。
凶神恶煞的万福眼看要得手,草坡下奔出一男一女。男的大喝,“住手。”声音破空,女贞树叶也扑扑轻颤。明希不笑了。赵根抬眼望去。那男人,生得壮实,浓眉阔脸厚唇宽肩。那女的头发乱似鸟窝,上身套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衫,下面踩一条脚踏式黑色健美裤,嘴唇涂得腥红,眼圈描得乌黑,正是南昌街头的时髦女郎,偏生腿长且细,形状格外骇人,此刻正一脸怒气。
万福讷讷地松开手,想往回跑。女人飞腿,踢得凶狠,风声带起。万福机敏,斜身避开。女人收势不住,腿迈出一字,哎呀妈呀叫了声,沿草坡滚落。那男人脸色沉下,朝万福的大腿就一脚。万福闷哼。明希双手捏紧,嘴里替万福叫疼,“惨。”赵根变脸色。那女人可能拉伤韧带,一时站不起,脸上露出有了便秘的表情,“往死里打。没王法了啊?这些没人要的兔崽子。大白天抢劫啊。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的妈呀。”男人应声一脚踢出。万福跌倒,脑袋歪歪地塞在手臂下,好像一只被打翻的鹅,一只手撑住肚腹,嘴里吐出白沫。
被剥裤子的小孩跑到女人身边,“姨。你怎么了?”女人挣扎着爬起身,双腿变成叉开的颤颤的圆规尖。明希看看赵根。赵根把外衣衣袖在腰间一束,打上结,也管不了光屁股有多难看,窜出去,拦在蜷曲着的万福面前,对那男人说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兄弟与你家小孩开个玩笑。刚才,你家小孩也与我开玩笑。”
“开玩笑?”男人瞥了眼赵根的古怪模样,剃得发青的下巴翘起,“我也与你开个玩笑。”巴掌甩出,这巴掌比明希的巴掌不知大了多少倍,不知快了多少倍,也不知狠了多少倍,浑若生铁铸就,又干又冷又硬。赵根哪来得及避让,头颅轰响,眼前飞起一群嗡嗡叫金色的蚊子,嘴角溅出血,应声摔倒,爬起,再昂首,一抹嘴角的血,手指向女人身边的小孩,对那男人喝道,“他们刚才骂我们,还说脏话。你不管。现在我兄弟不过与他玩耍,你下这样的重手。你还要不要脸?”
“哪里来的野伢崽?说话还一套一套。”女人瘸到赵根身边,又想一巴掌扇来,看见赵根嘴角的血,住了手,眼神鄙夷,眼珠子外凸,“我们家小军会说脏话吗?就冲你,也配?狗都不如的脏东西。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犹不解恨,一口痰吐在赵根脸上。另两个小孩围过来,两口痰吐在万福脸上。
一个说,“我们在这里玩得好好的,他就冲过来,打小军。”
另一个更嚣张,用脚踩万福的手,“傻逼,起来单挑啊。”
万福搂住小孩的腿,扳倒,身子压上,把他一条胳膊拧到背后。小孩仆倒,眼泪落下,放声号啕。男人大怒,一脚平扫。赵根团身侧滚,抱住男人的腿,猛力一咬。牙齿灌满愤怒。这男人腿部肌肉比铁还硬。男人脸变了形,一拳击出。赵根滚落,觑见草地上一块石头,劈手抄起,照男人脚踝处狠狠一下。男人吃痛不过,眼里凶光大起。万福甩开那只会哭叫的小孩,喊了声我操你妈,直冲过去,形若疯狗。男人抓住万福胳膊,抢圆,往地上甩。万福复又扑来。男人狞笑,腾空扫腿踢出。
赵根更不犹豫,纵身扑出。左臂咔嚓一声似已断裂,紧接着左胁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赵根凌空飞起,天空压至胸口,重逾千均,嘴角血沫涌出,裹在下身处的衣裳滑落在一边。赵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半边身子似被万蛇啮咬,右肘撑地,欲再起身,一口血喷出,草地上落下点点腥红。
万福悲嘶,双眼通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奇怪声响,再次冲上。那男人拧住万福胳膊,仗着身高臂长,任他两条腿乱蹬,眼里有了惊恐,嘴里喝骂,“疯子,他妈的。”女人后退一步,想远离这有了血腥味的战场。明希尖叫,决眦欲裂。赵根这一口血喷得她发了恨,如被激怒的牛犊,自另一侧蹿来,一头顶至女人下腹。女人向后摔倒,明希歇斯底里扑上前,拽住女人头发,乱撕乱扯。女人脸上出现几条血痕,手一摸,似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流的血,呆了。那三个小孩眼见不妙,哭声止住,马上飞奔,奔出二十余米,站住,异口同声齐喊,“救命”。
赵根坐起,“明希,住手。万福,不要再打。”嘴里又一口血吐出。明希放开女人,返身奔回,双膝跪倒,手托至赵根下颌处,血珠滴下,滴得嫣红。明希颤声说道,“赵根,你没事吧?”男人甩开万福,跑到那女人身边,看一眼形容可怖的赵根,可能怕出人命,拽起女人,低声喝道,“走。”女人没跑两步,跌倒在地。男人弯腰抱起,路过那三个小孩,一腿踢出,“走。”五个人消失在假山后。赵根再也支持不住,瘫在明希怀抱里。万福脱下外衣,去擦赵根口边的血,哭喊,“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啊。”
“死不了。是牙血。”鼻青眼肿的赵根吐出一粒被折断的槽牙,“替我盖上衣服。”
湛蓝的天穹轻轻摇晃,像河里的水。天空里的云,像河里的鱼。真美,与刘圆一样美,与胡丽一样美,与周落夜一样美,与徐明玉一样美。赵根的手一寸寸从万福的手臂上滑下,视线开始模糊。布满血沫的嘴唇犹在微微喘息,“明希,万福不是有意的,你莫怪他。还有,明希。我相信你爷爷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赵根的脸庞在太阳下像熔化的金子一般闪亮。明希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发涩,发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在这样瘦小羸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与坚韧。一种异样的力量,撬开明希在这十几年来因为遭受种种冷漠与嘲笑垒起的硬壳,几许柔软的类似丝绒一样的光亮射入她的心脏,生出微疼。她才认识他一天,他却让她有了亲人感觉。
“你以为你是蟑螂啊?闭嘴呀。”明希骂道,眼眶潮湿,咸的液体从睫毛深处闪出,一串串,扑簌簌滚落,再也忍不住,抽咽出声。万福坐在一边,痴痴地看着湖边更远处静默的树林,腮边淌下热泪。
下午的南昌市人民公园与往昔一般安静。他们的打斗如同树枝上坠下的叶子,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林乍眼望去,还是一片显目的深绿,如同云海一样无声地涌动。不过,若定睛仔细瞧去,不难发现里面有了细碎的红或黄。等到了晚秋时分,这些零星散乱的红或黄会把这整块的深绿烧出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