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2/3页)

福与赵根不得提出任何批评意见,只能赞美,越大声越好。否则,明希有权随时宣布罢工。结果赵根与万福没少被饭里的沙粒咯了牙齿,赵根有次居然在自己碗底扒出一条肥壮的大青虫,瞟一眼吃吃发笑的明希与万福,暗暗叫苦,天晓得这位精灵古怪的主儿啥时不开心啊。

    赵根第一次潜入这佑民寺没少遭罪,虽然是特意挑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还是在万福的带领下,只觉得这影影幢幢的暗处随时要杀出一彪人马。万福在后面踢他屁股,“靠,你不是说你老家有很多山吗?我就不信你小时没上山拣过柴?那山都是国家的山,是集体的山。”

    赵根小时候还真没少干这活。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县城最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赵国雄每次去都会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是年轻人,曾经是赵国雄的学徒,但人家有超前意识,早早从印刷厂停薪留职出来,发了大财,还盖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

    赵根小时候没少见他登门拜访,次次手中不少好吃的苹果桔子,还会摸他的头,说这是神童呐。后来呢,也不接烟,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两根,递一根给与他谈话的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赵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要开工干活呢。”赵国雄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赵国雄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赵根使了一个眼色。赵根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

    赵国雄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会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赵根把父亲装来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他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再按住板车的扶手,等父亲往上搬。有次,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赵国雄甩手给了赵根一耳光。赵国雄揍赵根的次数并不多,赵根记得清楚,那天父亲打了自己两次。

    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

    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就像小说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不过,等到板车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赵国雄叫赵根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路过东门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落在河的冰面上。赵根想下去捡,赵国雄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赵根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黏住的皮肤次日便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赵根扫净屋前空地,把码在墙壁根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赵根就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火车站附近的山上挖,活虽然辛苦,赵根倒是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县城,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这屁大的县城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或龙或虎或豹或一飞冲天的鸟或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赵根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间化为灰烬。赵根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但李桂芝总能找出它们来。

    赵根的心微疼,没与万福口舌,眼观四路,忙活起来,装完袋子,想走,万福又踢来一脚,从别处搂来几堆刨花撒在原处,“这样,别人不会起疑。”

    赵根一向觉得自己心思细密,这回让万福比下去,大惭。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溜回屋子,赵根一摸后背,汗湿了几重。万福大笑,“你丫还真是做贼的天才,头回出手,就已如此老辣”。赵根胀红脸皮,分辩,用的是万福说过的话,还加了一句孔乙已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明希扔来白眼,一指蛇皮袋,“这也是书?我算开了眼界。”赵根说,“这叫比喻,懂不?吃饭人窃柴自然也不算偷。”话虽如此,心里还是难免忐忑,不过,这佑民寺的重建工程着实不小,那些工人好像并未发觉少了一点刨花碎木,或者说他们对此根本不在意。

    “万福呢,还没回来?”赵根转开话题。屋内已有米饭的香。明希腰间围了一块布裙,手里拿把锅铲,十足主妇模样。明希的手真巧,这还是赵根拣来的一件破衬衫,居然也被她洗净后剪出形状。锅里在炒着莴苣,嫩绿色的莴苣在摇曳的烛光下煞是养眼,更衬得明希的脸晶莹透剔。

    “你问我,我都想问你呢。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今天本来轮他来帮我打下手。哼,又逃了,看我等会儿如何惩罚他。”明希想起什么,手一摊,“明天买油买菜买米的钱。我可不能把空气也炒成菜。”万福那日拿来的二百块在搬家第二天为置办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已耗尽大半。

    赵根皱起鼻子,最近一两年,钱简直不像钱。

    最早是火柴,出厂价调得比原来的零售价还高,二分钱一小盒的火柴最高卖到五分钱。接着是烟酒、蔬菜、丝袜、奶粉、煤制品、卫生纸、牙刷、牙膏等,从吃穿用商品到学校收费……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要与孙悟空比赛翻跟斗。最离谱的是,早上再换上去的价格标签,一天之内,竟然更换了三次。

    伴随着物价疯涨,接踵而至的就是抢购风。老家去年八月的时候刮过一场,围堵在商店门口疯狂购物的人群跟蝗虫一样可怕。在银行前提款排起的长龙干脆挤碎好几扇玻璃门。赤膊男子、光脚妇人、小脚老太、光腚小孩、花甲老汉,爷唤崽,娘喊女,儿子呼喊着爸爸,一个个眼睛冒火牙齿闪光鼻尖滴汗,或者肩扛手提,或者担箕挑箩,或者拖出板车踩着三轮,从县城各角落里奔出。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龙卷风,覆盖了整个县城。让人感觉天就要塌了,明天地球要爆炸了。

    流言纷纷。说上海一月份的甲肝大暴发是台湾特务下的毒。现在上海那边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拿上户口本与结婚证,定量限买,这是在排查特务。国家要与台湾打仗了,要收拾那些狗日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军车往福建前线送部队。国道都压坏了。还有坦克,比蚂蚁还多。后来又说,国务院已发出通知,说全国今年所有的新粮一律不得出售,转为战备物资。

    人心惶惶。人头如浪。商店里的火柴肥皂、毛巾被毯、铝锅水壶、棉毛衫裤、汗衫背心、烟酒油盐被一扫而空。尤其是粮站,围得人山人海,就连一只苍蝇也甭想挤进。背、肩膀、摇摆的胳膊、密密麻麻的腿,人人似乎只剩下手与嘴,争先恐后,惊惶地挥舞钞票,惟恐粮站宣布没有米卖了。

    售货员比上帝还牛逼,边接钱开单,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张被汗湿透的脸庞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就有被劣质酒烧坏了的脸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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