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3/3页)

喊,“李叔,我是陈岗他二姨的侄啊。”

    就有被污浊空气熏得发黑的瘦小男人大叫,“李爷,我是市社许主任的亲家婆的二儿子。”

    就有裸露出一对干瘪乳房头发蓬乱的女人尖叫,“李二狗,我是许美玉,你不认得我了?你他妈的初二时还给我写过情书。”

    就有衣冠楚楚穿干部的人在咆哮,“李铁牛,我是储红军!”

    就有花甲老人透不过气,脸皮乌黑,咬牙跳上柜台,但千百只手臂马上拽下他,把他塞进墙壁上那个离地足有二米高的窗户。窗户上的铁栅条早被人扭断,窗台上落满光脊梁眼睛出血的壮汉,而汉子们身后是茫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又哪肯允许?这个不幸的人被挤成夹心饼干,翻起白眼,差点咽气。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放声大哭,喊救命。还好那叫李铁的中年售货员临危不乱,当即抄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脸一顿乱抽,“再挤,要死人了。我操你们所有的妈。排队排队,不排就不卖就关店门。听到没有,关门!”

    赵国雄与赵根也拖起板车去买米。哪挤得进。一直等到夜半时分,才拖回几袋陈年发了霉的米。

    奇怪的是,几天后,这样惊人的抢购风便告平息,渐渐有人开始对着满屋子的大米油盐发愁。赵根很纳闷,难道,大家在这几天都中了邪?赵根在抢购的人群里没少见到老师、校长,还有那些穿四个口袋中山装坐办公室的干部。有相当数量的老师都曾以他们的敬业精神与执教水平赢得赵根的尊敬。还有,那个声若洪钟的一中校长,咋也会挤入这浩浩荡荡的人流?平息风息后,价格却没再回至原位,还是在涨,不动声色地涨,涨得人心惊肉跳,就连报纸上也说“一位部长级干部说,他家的保姆不敢去买菜,一花就是10元钱,看着眼晕。”

    这些日子,为多赚几块钱,赵根都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十七八只手,擦鞋快擦成机械人了,早没了追在人家屁股后招徕生意的热情。也是明希眼光,观出不少好做生意的地点,尤其是省政府门口。或许少有擦鞋人敢去省政府门口蹓跶的缘故。明希过来帮赵根的忙,做了一块红布,再用白纸剪出不亮不要钱,贴上头,用两根竹竿撑起,效果不错。只是万福不愿擦鞋了,用鞋刷敲打鞋箱说,“卖苦力的永远是卖苦力的,老子卖,儿子还得卖,卖脱三层皮,孙子还得接着卖。”

    赵根懒得与他计较,反复叮嘱他,“万万不可去偷。老天爷生了我们,就不会让我们饿死。”

    万福说,“我若去偷,我是王八。”

    万福听明希汇报过她的杰作后,梦里笑醒过几次,也时时刻刻这王八那王八了。

    赵根摸出十三块,这是今天所有的收入,又拿回三块钱,明天要买鞋油。

    “真费鞋油。得琢磨出一个节省的法子来。明希,你聪明,替我想想?”

    明希撇嘴,“我想得出什么?就这大的一管鞋油。”明希盖上锅,灭了灶火,揉了下胳膊,把蜡烛移至用各种碎布拼成的布帘后。

    屋子约二十来平方米,虽破旧,打扫得甚是干净,已没有初来时的暗哑潮湿,四周墙壁虽然糊满报纸,隐隐有股扫不去的霉味。灶在东南角,占去三分之一,剩余面积被布帘隔成二处。明希独居一间。万福与赵根合睡。明希那有床。公园里用来堵涵管的木板派上用场,虽然窄小,用砖密密垫起,再铺上棉絮,倒有鼻子有眼,躺上去也不烙背。万福与赵根睡地上。佑民寺附近别的没啥,残砖废瓦遍地都是。两人挑出还算齐整的砖,铺平地面,直接拿棉絮堆上去,也不错。万福念念不忘要替明希找张好床,几次说得去佑民寺工地拿板子。赵根也想,觉得不妥。赵根路过水观音阁那边的废品收购站时,在店门口见过一张床,站了半天,小心翼翼一问价,不贵,仔细一看,床板上有一摊深入木纹肌理的血迹,就不敢要。八、九年的南昌,经济还没发达到有人往垃圾堆里扔废旧家具。赵根读过一些域外见闻,那些能在垃圾堆里捡家具捡彩电甚至捡台冰箱的洋鬼子是多么幸福啊。

    赵根跟进去。明希坐在床上,床头有一堆中国结。明希若有所思,一根红丝绳在手中穿梭。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赵根挺喜欢在某本没封面的书上读过的这句话,觉得挺美,不知何人所写。另一句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赵根也记得,是孟郊写的。赵根非常喜欢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特意去找过他的诗集乱看。

    赵根知道明希会打中国结,这还是因为万福。万福很得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终于想通明希当日所表演的变走硬币及让硬币复原的窍门所在,兴冲冲跑来向明希炫耀,不过手法太不熟练,慢腾腾的,足够笨拙。这没法子,需要天份。赵根算是瞧出端倪,硬币其实是扔入袖里,被咬坏的硬币仍然还在,只不过也跑到袖子里了。而火柴盒站立倒卧的手法万福始终不明白,就央明希开恩。明希懒得讲,窃笑,从身边摸出一根绳子打起结。

    赵根问,你打的是不是同心结?

    “结多着呢。两个古钱半叠样子的叫双钱扣,是财源滚滚;像万字模样的,叫菩萨结,戴了它,不准哪天就能见到菩萨;盘长结,是两个人永远相随;如意结代表万事如意;蝴蝶结是福在眼前;双鱼结是吉庆有余;方胜结表示平安一生;还有避邪的长命结。”明希一边说,手指在绳子间绾、结、穿、绕、缠、编、抽,赵根与万福瞧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一根绳子在明希手里三缠二绕结出的种种繁复形状,还真如明希所言,造型对称平稳。

    万福不无沮丧说,“你去当魔术师哪。我替你打下手。”

    赵根问,“明希,你从哪学来的?”

    明希头也没抬,“我爷爷教我的。”

    万福说,“你教我不?我叫你爷爷。不,叫奶奶。”

    明希把绳结往他脖子上一套,再勒。

    万福乖乖吐出舌头。赵根瞧着明希打出的结怔了半天,一拍腿,喊,“有了。”

    明希问,“有什么了。”

    赵根说,“明希,你打结,我去摆地摊卖,你编得这么好看,一定好卖。”

    明希犹豫,“卖得出钱吗?”

    万福扬眉,“卖不出来才见鬼。我去卖。”

    当下三人就开始编结,只是赵根与万福的手实在拙,明希算是毫无保留地教,他们编出的结还是歪歪扭扭,当下大骂这是两头猪。万福算是对明希的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腆起脸说,“不对,猪也没有我们这样蠢。”

    明希这才嫣然,咬住嘴唇,编到半夜,编出四十五个,编得手酸胳膊疼,大呼虐待童工。

    万福与赵根赶紧陪笑。他俩各编了十来个,虽说渐有了点模样,精气神与明希编的就是俩回事。真纳闷。

    明希所编的三十五个结,万福昨天都卖出去了。一个卖五角钱。扣除买绳的成本,不计明希的手工,赚了九块钱。利润比擦鞋来得高。万福有了兴致,叫赵根与他一起去卖,赵根摇头,“一天能编几个结啊?你想累死明希啊。等你能把结编得与明希一样,再说不迟。”

    这倒是,明希的手指经过这一个多月,已不见当日的皴裂与乌黑,但这两天,手指指肚勒出深深的红印,掌沿还脱了皮,恐怕要不了几天就得结出茧子。

    烛光映耀明希的脸庞,腊黄中有一抹红,温润。明希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里有栀子花的气息。

    “想爷爷了?”赵根一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