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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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收沿街各店铺的保护费。具体怎么一个收法,收多少,赵根并不清楚,只晓得每个店铺老板见了这些手腕纹有虎与龙的少年,似见到了爹妈。沙龙帮与站前帮常在街头斗殴。或许是精力太旺盛,要找地方发泄。或许因为利益冲突,互相觑视对方地盘。县城街头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突然,从某家小饭馆内蹿出五六个凶恶少年,各拿棍棒铁管,朝一个刚在街头出现的少年劈去。少年撒丫子疯跑,一路跑一路狂叫,跑到某处,眼见同伙赶来,兜转身,与那五六个少年打成一团。这边是五六个,那边眨眼已有十来个。这五六个转身也开始撒丫子疯跑,那最早挨打的少年便与十来个伙伴们在后头猛追。

    但老实说,这些少年组织只是对港台录像的拙劣模仿。而这伙在车站附近诈骗的操外地口音的人显然要模仿得更黑社会一点。赵根这时最好的法子是赶紧找一辆三轮直接赶去主干道搭过路车回南昌。心存侥幸,麻烦来了。十几分钟后,车门一响,那胡须汉、年轻人领着三四个操外地口音的人上了车。胡须汉眼睛出血,宛若凶神恶煞,瞅住吓得哆嗦的明希,大踏步赶来,劈来一巴掌。赵根挡住,这巴掌甩在他脸上,叭一下。

    “兔崽子,多管闲事啊。”年轻人脸上早也难觅一丝可怜,叼住赵根的手腕,一拧,扳住,发力,往前送。赵根左胳膊肘咔嚓一下脱了臼,下巴在早已被人撕去海棉的钢椅上一撞,嘴里出了血。车里人不多,稀稀疏疏六七个,见这伙人来得凶恶,皆扭头望向窗外。明希惨叫,却已被那胡须汉拽住头发往外拖。赵根扑上,一口咬住那恶汉手指。恶汉闷哼,五指叉开,手掌上翻,握成拳,轰在赵根鼻梁,酸辣麻胀,鲜血长流,赵根一声不吭,咬牙,扑向明希,就用身体覆盖了她,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把明希往座椅底下推。胡须汉狞笑,抬脚朝赵根腰腹踩下。赵根又是一口血。血吐在明希脸上,明希伸手一抹,嚎啕痛哭。年轻人抓住赵根双腿往外拖,见赵根拽住椅腿拽得顽强,揪住赵根头发,把赵根的头颅往车板上猛力一撞。赵根眼前溅起一团血雾,手松开。

    明希尖叫,“畜生!”

    年轻人冷笑,“坏人财物者,断指。”摸出一把小刀就欲往赵根手指抹去。

    赵根心头一叹,血沫继续自嘴角涌出,身子微颤,竟一声讨饶也未有。那恶汉貌甚粗豪,心思却缜密,突伸手拦道,“慢。”腿伸出,勾起赵根的脸,右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沉声问道,“敢问上的是哪座山?”赵根哪懂这些江湖切口,血已糊住眼鼻,全身衣物皆已汗湿,眼瞧那只穿翻毛皮鞋的大脚,喉咙里嘎嘎有声。年轻人一边坐下,面色阴鸷,手中小刀转得雪花似的,脚踩住明希后颈。明希看着赵根,手指抓挠车板,盯住赵根糊满血块的眼睛恸哭不已。胡须汉用脚挑翻转赵根,脸色阴晴不定,“走,把他们带回去。”

    抚州人虽然善良,也懦弱。眼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人拖下车,这才叽叽喳喳议论。赵根的脑子里的辆轰轰地横冲直撞的火车,心头微凉。这里只出文人,不出陈胜吴广。车门口有一只断了腿的蚂蚁,在不知谁吐出的一口浓痰里拼命挣扎,挣扎是徒劳。绝望无所不在。明希在年轻人手上努力地勾起身子,嘴里喊着赵根,泪如泉涌,心里也充满后悔与委屈。她还真没意料到自己的一声轻笑竟然导致了这般严重的后果。

    车站售票厅那转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妩媚艳丽,男的风度翩翩。两人连走边扭头观看。男人的鞋被女人脚下的高跟鞋连踩几下。女人犹浑然不觉。男人呲牙咧嘴,见女人还没反应,一边目送在胡须汉铁圈般手臂里挣扎的赵根,一边呵呵乐道,“小姐,我的皮靴要被你踩成凉鞋了。”

    赵根都喘不过气了。天空是鲜红的。胡须汉的手劲真大。

    赵根与明希被拖进旅舍后面一条小巷子里。有人开了门,这里应该是他们聚集处,满是空酒瓶与烟芾头。胡须汉转身出门,出门前还不忘对年轻人大喝一声,“看好他们。”赵根被扔在屋角,哪爬得起身,骨头都像碎成粉末,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别想动弹。明希抱住赵根,用衣袖擦去赵根脸上污血,放声大哭。赵根脱臼的胳膊被牵动,额头跳出汗珠,苦笑,“死不了。”明希俯在赵根身边,只是恸哭,哭得是肝肠寸断。

    年轻人坐了一会,可能是烦,喝斥几声,见明希不听话,翻起白多黑少的眼睛,冷哼着走过来,照明希就是俩嘴巴。赵根愤怒,用头顶住地面与墙壁,撑起身子,一头往年轻人撞去。年轻人兜腹一脚。赵根跪下,在地上翻滚。明希上前拦住。这年轻人可比当日人民公园里红蝙蝠衫的男友要狠毒多了。赵根嘴巴张开,脑袋空白,这白里面藏着无数只长着毒腭发了疯的蚂蚁,甭提说话,就连叹气的劲也没了,身子缩成一团。明希发狠,去抓年轻人的脸,被年轻人拽住胳膊,反手一拧,身子弓起。明希不屈,张嘴咬下。年轻人退后,一瞥,手腕滴血,眼里溅出怒火,狂吼,扼紧明希脸颊,就似合紧的老虎钳子。胳膊肘在明希后脑一击,另一只手握指成拳不断击打明希胸腹。明希身体浑被阵阵高压电击穿,不断扭曲变形。

    “死丫头,坏老子的事。”年轻人撕裂明希衣襟,捏住明希尚未发育的乳房,“老子今天要操烂你。”赵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爬起,一头撞去。这次年轻人一脚踹在赵根面门上。赵根扑倒。明希哀嚎。年轻人赶上前,又是两脚,把赵根的身子踢起。明希扑通跪下,“求你别打了。”豆大的泪珠落在地上。年轻人收住脚,眉头转动,一指屋角还残有半瓶黄色液体的啤酒瓶,“把它喝下去!”明希跌跌撞撞爬过去。这不是酒,是这些畜生的尿,腥骚入鼻。

    赵根的眼已肿得有鲜桃般大,觑见明希发抖的手,大喊,“别喝。明希。量他也不敢打死我们。”

    年轻人一怔,狞笑,大脚踩落。明希闭上眼,举起酒瓶往嘴里倒。赵根决眦,咆哮,一脚向上蹬出。年轻人捂住双腿中间,腰杆子弯下,一屁股坐倒,脸变了形,嘴里倒抽凉气。赵根喊,“快跑。”明希扔下酒瓶,爬过来,眼里尽是悲苦,“我死也要与你在一起。”年轻人眼睛缩成一条线,泄出鸷狠,抓住门的扶手,站起,两腿战栗,手里多出一把刀,指尖在刀尖一抹,狠声说道,“今天老子不剜了你的眼珠,就喊你爹。”

    刀尖一闪,明希扑上,这刀从她裸露的肩处扎落。年轻人松开手,刀尾犹自轻颤。鲜血自刃口缓缓涌出,滑过少女的肩胛,滑过少女柔嫩布满青紫的乳房,画出几条诡异的曲线,滴到赵根脸上。赵根口鼻出血,被明希死死地抱住。两个人滚烫的血混成一处,再无彼此。

    年轻人可能从未见过这般悍不畏死的血性少年人,犹豫半刻,想想终是不忿,恶向胆边生,抬脚又想朝明希柔软的腰肢处踏落。门被踹开,胡须汉大步流星赶到,劈手两记耳光,打得年轻人就地转成一只陀螺。

    “干吗打我?”年轻人捂住迅速肿胀的脸,目光如毒蛇。

    “打你?老子阉了你的绣球子。”胡须汉的声音像晴天里打起的霹雳,一条深深的皱纹自嘴边胡须里伸出就扯动了颊边青筋,“老子叫你看着他们,我操你妈,你往死里打,还动小片子。”胡须汉反手一记巴掌。年轻人身子飞出,眼里出现一头饥饿的野兽,反身进里屋,摸出一把刀,狠声说道,“姓杨的,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劈成两半?”

    刀长半尺,光芒幽微,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刃口冰凉,刀身两侧微陷出凹痕,刀柄呈圆环状,黄铜铸造,更无一丝累赘。这是凶器,是管制刀具。也许这种尖锐的能轻易把生命从肉体里夺走并激出一抹嫣红的物体,能激起每个男人深埋于内心暗处的躁狂与热血。赵根心头掠过一丝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这痛楚显然比肉体的痛楚更疼。妈妈手中的菜刀,杨凡的缠电工黑胶布的锯条刀,徐明金杀死杨凡的水果刀,街头罗汉们用的砍刀,还有胡勇的刀。那把用角铁磨成的刀现在哪里呢?赵根心头发苦,喉咙发甜,又是一口血吐出,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声音,“赵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是来自云端。赵根来不及分辨声音里的惊喜、犹豫、羞愧等,强自支撑住身体的那根神经突然绷断,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