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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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根与明希在抚州市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三楼度过了来抚州的第二夜。用医生的话来说,女伢崽倒没关系,匕首未伤及动脉、内脏,伤虽重,多在皮肉。只是那少年,五脏六腑似乎原来即受过伤,眼下再受这般重伤,还能咬牙挺过,着实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啊。小强是什么,赵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被包在雪白绷带里的赵根心头只是默然。一夜间,雪落了下来,犹在下,不时被凄厉的风声在天空中卷出几头白色孽龙。雪光映映,高的楼矮的房浑然一体,天地皆为一色。歪歪斜斜的人在风雪中畏缩地走。风,掀起伞面,折断伞骨,躲在伞下的人惊恐地看着隐晦的天空,跺着脚,大声咒骂。不少男人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巾,又因为黑色的大衣,头顶的毡帽,一个个,活像是从《上海滩》里走出的许文强。
赵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望向坐在明希对面的那个艳俗女子。这个制止了年轻人的暴戾,把他送来医院并替他付了医疗费的女子,是徐明玉。就好像做了一个梦,那个胡须汉与年轻人并不存在,他与明希上了车后,只是遇到了一场不应该发生的车祸,然后被一个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亲人所搭救。若不是她残缺的手掌,赵根还真不能把她与记忆最深处所隐藏的“那只在洗浴中的天鹅,那段白藕,那只雪梨”联系起来。她变了,胖了许多,脸上有很多的脂粉,很多的口红,紧绷的牛仔裤,低胸服饰和高过膝的靴子,就与在南昌市街头发廊里常看到的那些卖、淫、女子没有什么两样,还大声吐痰,嘴里不时冒出几句脏话。
这些年,她都遇到了什么?她逗明希开心,在说笑话,说得一点也不好笑。明希还是在掉落泪,不断地说,“若我不坚持来抚州就好了。若我不笑那一下就好了。”明希都快赶上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赵根苦笑。
三日后,赵根与明希出了院。赵根没看到费用单子,惴惴不安地把缝在腿部暗袋里的一千二百块钱递去。徐明玉蹙眉咤道,“你作死呀?”这句话说罢,也就没了话。徐明玉应该是回过老家,赵根父母双亡与徐明金杀人入狱的事,她都绝口不提,只是问赵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明希一一回答,未有半字隐瞒。徐明玉听了嘘唏不已,嘘唏完了,还是没有话。是间小酒馆。门外是挤挤挨挨的理发店、杂货店、烧饼店,已不复往日污秽,雪让它们有了近乎庄严的面庞。昏暗潮湿的门洞里,依稀可见裹着衣物匍匐在火笼上沉默的人。他们是摆摊的小贩。他们在屋檐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未来。摊位上铺着一层薄薄塑料膜,膜上点点雪花,像天鹅绒般的茸毛一样。他们的头脸均已被雪花覆盖,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动弹一下,抖落雪花,这才让人知觉这不是顽童所堆的雪人。肃杀寒气在门外咆哮。屋内生有炭火。桌上搁着盐拌花生米、切黄瓜片、五香牛肉、盐水鸭、凤爪、卤猪耳六碟冷菜,摆了水煮腰花、剁椒鱼头、五香羊排、尖椒牛柳、酸菜鱼、辣仔鸡六个热菜。还有三瓶啤酒,是南昌啤酒,口感奇怪,略苦,带涩。
旁边又有一桌,有三人,其中有一老者,模样倒与罗悟城有点像,只是这口才着实了得,活像干过说书人的行当,在讲洪门故事,讲郑君达会同洪门前五祖及少林僧众一百二十三人组成僧军斩将搴旗三月平定西鲁后被清帝所害之事,疾徐轻重,吞吐抑扬,一扫枯槁之像,至豪迈处,剑棘刀槊,钲鼓起伏;至悲愤处,决眦怒目,勃夬声如巨钟;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至伤心处,四壁阴风旋起。一事言毕,额头青筋跃出,脸颊紫红。听得在座数人悲泣喜笑。赵根在一边也是心潮起伏不定。赵根原来只在电影《少林寺》里知道一个十三棍僧救唐王。其时,大雪纷飞,影剧院门口人山人海,及至电影开演一半,仍有人在寒风中侧立,只为了听从影院里传出来的呼喝声、马蹄声、棍棒交击声。一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居然被人炒到五块钱,还拿不到手。影院里就别说座无虚席,连过道里也水泄不通。等第二天上学,所有的男生手里几乎都多了一根棍子,人人都宣称我是觉远。女生手上则多了一根鞭子——在一根小木棍上缠上一节绳子,脸上笑容无瑕,嘴里轻轻哼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班上姓王的同学又无一例外多了一个绰号叫王仁则,就打起架。这种时候,凡王姓者,哪怕身高力壮,多半没好结果,因为女生会拿鞭子抽过来,骂道,你烦不烦啊?《少林寺》播映后,理发店的生意一下子无比兴隆,到处有人排队剃光头。赵根没见过哪场电影比《少林寺》还更轰动,包括八四年的《高山下的花环》、八五年的《少年犯》、八七年的《红高梁》。那时,在影院工作可真让人羡慕。据说,里面有个卖票的青年,因为用手头上的电影票到处去勾引女孩,还睡了公安局长的女儿,后来在八四年严打中就以流氓罪被毙掉了。
老人说罢,终归于寂然,一杯啤酒下肚,忽又高亢,这回唱的却是当地一种采茶剧的调子。“我劝情人从良罢,花街柳巷,贪恋着甚么。细想想,这几年,挣的银钱何曾剩下。人过三十,如月退光华,到那时,要想从良无人嫁……”
徐明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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