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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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消瘦的女子背包里塞鸡蛋、红枣、白糖。

    火车一辆辆进站,一辆辆出站。它带走一些故事,带来一些故事。这是一个空间固定不变、火车定时开出的地方。它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人们因此拥有了想像,这是蜜糖。当火车车轮开始转动,明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容出来了。赵根情不自禁把明希的头搂入怀里。

    天快亮的时候,赵根先醒了过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穹下,喷出几点碎绿的树、瓦沟积有白雪的房屋、像银子一般闪闪发亮的河流湖泊,不断变换队形,自车窗外轻轻掠过。偶有丘陵,如淡色毛笔,自天地间稍稍一顿即复不见。也有鸟,破空而来,卷起阵阵凛凛冷风,在空中跳跃俯冲,为这个乏味的世界平添出百般生机。

    天幕白里泛青。山峰、丘陵、与田野,慢慢显现出轻重不一的线条。清寂的光笼罩于上,生出庄严肃穆。一团团树木在远处缓慢地移动,移向更远的地方。近处的枯草如已褪去暗黑皮毛的兽,自巨大的火车旁边惊惶蹿过。铁轨边时不时掠过几棵挂满破塑料袋的枯树。早起的农人在田间拄着锄头打量着这辆钢铁怪物。

    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人。戴瓜皮小帽的老汉、头顶髻圈的白发老媪、用毛巾裹头肩上扛一把锄头上了年纪的农妇、穿劣质西装着解放鞋不怕冷的青年男子、三五成群坐在屋门口低头纳鞋底眉眼姣好的女子,还有套虎头鞋戴凤翅帽欢声笑语的男娃女娃。乡间民居多取一条龙格式,三间房屋一字排开,正中堂屋,俩侧厢房。也有八大间,呈井字形,上下两大间,左右各三间,这当是四方之财归于己家之意。屋前空地,屋后水塘。水塘与房子之间是竹园和菜地。格局舒缓沉稳大气。踢毽子的女孩们在屋前空地上吱吱喳喳。一番议论后,人堆里大大方方地走出一个女孩,把手中的毽子向空中抛去,内侧踢,外侧踢、拐、剪、跪、踏、雀、夹,突然一个陆地拐,惊起一片尖叫,再稳稳地脚尖停毽,目视同伴,被冷风揉红的脸蛋上尽是得意,顺手脱去厚实妨碍动作的冬衣,跃动的身形更见矫健。她们并未多加留意身边车道上的车流,只偶尔投以眼波流转的一瞥,即让车内人的目光为之停留,久久不肯离去。

    周落夜像皮筋跳得好,毽子也踢得好。但踢得最好的是周落夜还是胡丽,赵根就不知道了。周落夜走后,赵根常去那个废弃的水房。闲着无事,用树枝去剿这座圆形堡垒上结的石灰硬壳。有次远远见到水房上有一个翩翩然的影子,蹑手轻足轻挪过去。胡丽在踢毽子,阳光照耀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那毽子似长在她身上。胡丽已脱去臃肿秋衣,胸口被灰色圆领汗衫勾起一道微微的曲线,嘴里小声地喊。这喊声就染黄了赵根身边的树叶。树叶缓缓下坠,也是一只只惊慕不已的蝶。胡丽的两条长腿跟随着她嘴里节奏分明的号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赵根都担心胡丽把自己拧成街头卖的麻花了,结果胡丽连气都不喘,身子猛地凝住,右脚反踢,抬起,毽子稳稳地停在外脚背处,连汗都没多流一滴。胡丽能一气踢上个把小时,不让毽子掉地。胡丽踢得这么好,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下踢呢?胡丽与周落夜悄悄比赛过踢毽子么?

    赵根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耳中恍恍惚惚就好像听到周落夜那又急又快的声音,却是明希见他痴傻,嘴凑过来,同时在他手上一掐,“哼,她们还没我踢得一半好。改日我踢给你看。”

    赵根心神一荡,轻轻说道,“明希,你知道火车上装的是什么吗?”

    明希揉揉惺松睡眼,“是我们。也只有我们。”

    赵根说,“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明希哈哈大笑,“赵根,你真傻啊。”

    明希的目光瞟向窗外,突然尖叫起来,“你看,马,天上有一匹马。”明希的脸庞透出一种亮,欢悦跳跃,手指亟不及待地敲击车玻璃窗,看,你看,马,比天空还要大的马。

    天上果然有一匹马,完全不在意那些在泥土中生活的人们的打量。腿长蹄阔,身刚形健。这马或是徐悲鸿泼下的墨。轮廓神态桀骜不驯。鬃飞蹄扬,肌肉骨骼炸起金石之音。

    天上只有一块云,只有这匹恢宏的马。茫茫天地,都是这马蹄下的尘。

    明希抿紧了唇。唇线是一条弯弯的向上翘的弧。

    赵根目不转睛。

    这马在天上奔走,于万千山峰之巅,踏出点点晨曦。那组成肌肉的浓浓淡淡的墨色在地平线上跃起的太阳的照耀下,开始燃烧,像火焰一样。这马赫然已经成为一匹火红色的胁生双翼的汗血宝马。明希的眼睛愈发地亮,嘴巴张开,用很轻的声音在说,它在飞。

    “是的,它在飞,因为它是梦。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梦。不管是壁立千仞的山,还是喧嚣的万丈红尘。”赵根接口轻轻说道,没在意身边人的视线。这话很矫情,赵根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出口。几秒钟后,赵根看见车厢内所有的旅客,都纷纷扭头往窗外望去。

    看啊,那真的是一匹马。一匹在天上飞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