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细草【长篇】 By 王子之骑

    怜细草【长篇】 By 王子之骑 (第2/3页)

    他转过身去,强压下心头那一片正悄然泛滥的柔软,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皇上,臣告退了。”

    一步一步地走出金銮殿,身后居然只有一片宁静。

    没有挽留,没有纠缠,甚至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看自己。

    这个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他心疼。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容谦终于转过身来,看着燕凛那双蓦然亮起的眼睛,微笑着说:“皇上,臣答应你,以后每天入宫议政后都进来看你,好吗?”

    搬出宫后的日子与往常一样忙碌,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怀里没有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容谦忽然觉得不能像以往一样安心地入眠了。

    每日入朝议政后,他仍是回到内廷去陪伴燕凛。只是毕竟君臣纲纪犹在,容谦总也不能整天整夜地留在宫中。每次离开时,看到那孩子眼中刻意掩饰却仍流露出来的寂寞,心中的疼惜总是不能自抑。

    这深宫之中如此冰冷,又叫他如何才能暖透那孩子小小的身躯。

    只是,虽然不能日夜相伴,但要不让燕凛闲着无聊,倒也还是能做到的。燕凛虽然年纪尚幼,然而天资聪颖过人,又勤奋好学,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更何况未来的大燕君主想要虎视天下,此时早些起步总是不错的。容谦细细地想了几日,在举国上下有名的大儒中挑了又挑,又放下身份亲自登门相邀,于是一夜之间,燕国的太傅从一个变成了八个。小皇帝天天忙着上课,也就没有时间再坐在龙床上闷闷不乐地盼着他的容相了。

    尽管动机很值得怀疑,然而燕凛确实出奇地好学,把满腔的心思都放在太傅们所授的课业上了。大段大段的子曰诗云对一个字都还没认全的孩子而言实在是不容易的,但燕凛只要有半点不明白就会缠着太傅追问不休,保证每次容相考他时自己都能一本正经地“之乎者也”一番;太傅们望君成龙,布置的窗课往往也有些强人所难,但燕凛不仅每次都认认真真做好,而且太傅要求一百字的,他就必写满两百字,确信容相检查时能在每一次窗课上都看到太傅们欣喜的评语。

    容谦每天进宫看燕凛时,都会看到那孩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叠昨天的窗课让他过目。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越发地聪明懂事,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欣慰和骄傲。表扬的话自是少不了的,只是隔着一层君臣关系,容谦再会哄小孩儿,也只能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地说那两句套话。不过看着燕凛不管他说什么都高兴得眉开眼笑的可爱模样,也就再也舍不得吝啬那几句贫乏的好话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燕凛的学识也一点一点地进步。几年之后,九岁的燕凛谈起圣贤之说已头头是道,说到老庄之学亦能顺手拈来,甚至连法家兵家的谋略诡变也已略通一二,隐然已有少年明君的气象。

    容谦与燕凛之间的君臣之谊一时被传为美谈,燕凛也以为,他会一直在容谦的夸奖中慢慢成长为一代明君,再与他的容相一起治理这大好河山。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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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那一天,也不过是个寻常日子。真要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就是燕凛缠着王公公,央他把自己带出宫去,到相府里去找容相。

    也怪不得燕凛任性。这些日子幽州蝗灾闹得很凶,偏生燕国今年又全境大旱,各州城粮食都捉襟见肘,几乎找不到有粮可调的地方。容谦为了此事在户部忙得焦头烂额,今天好不容易忙完,但算算日子,已有三天没有去看燕凛了。燕凛在宫中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每日做完窗课后也实是寂寞得紧,这天终于熬不住,便跑出来了。

    那一日,容谦一回府,便看到百花之中,那个明黄色的小小身影,正一笔一笔地挥毫作画,要让容相亲眼看看自己进步的画技。

    那一日,容谦半是头疼半是感动地看着燕凛,看着他撩起那顶大得不像样的轿子的轿帘,让侍卫们把宫里一半的贡品搬出来堆到他的相府中。

    那一日,容谦把那个嫌椅子坐得不舒服的别扭孩子抱在怀中,看着他献宝似地把三日来的窗课递到眼前,然后一边微笑着,一边称赞我们的皇上聪明能干有出息。

    然后容谦忽然快如闪电地冲出房去,把一个连走路都会打瞌睡的男子迎进卧房,再回过头来对燕凛说:“皇上,时辰不早了,臣送你回宫吧。”

    燕凛也只是腹诽了一下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人,又怎么会想到,那个被容谦称之为“朋友”的人,竟会就此改变他的一生。

    那一夜,容谦卧房中的烛火彻夜不灭。

    没有人知道两人在房中谈了些什么,只是看到第二天一早,容谦微笑着把那个叫“阿汉”的男子送了出去,回过头时,脸上已没有丝毫笑意。

    他只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斟了一杯热茶,呆呆地看着杯上的轻烟从多到少,从有到无。

    原来,三生的背叛,三生的离弃,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在自己羽翼下长大的孩子,面容冰冷地亲手将自己推入死路,不是不伤心的,也不能不伤心的。

    一次又一次地微笑着说不要紧,一次又一次地反省自己的过错,一次又一次故作大度地原谅,原来,也只不过是要在那颗伤得鲜血淋漓的心上披一层遮羞布,不让旁人看到,也不让自己看到。

    只是当最后的掩饰都已被人一针刺穿,所有的伤疤都已被人一手揭破的此刻,数百年间沉淀的伤痛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才惊觉那一道道伤口不但未曾痊愈过半分,反而已烂得更深,更深。

    只是……阿汉,为什么你一定要点破它?你已懵懂了这许多年,为何偏偏此刻却要比所有人都清醒?

    容谦激动地站起身来,不经意带动了案上那盏清茶。只闻“咣当”一声,茶盏坠地,顿成齑粉。

    瓷器破碎的声音让他立即冷静下来。

    容谦,面对现实吧,你软弱不起,也任性不起。

    也许没有谁会真的在意你受过多少次背叛和伤害,但你确没有资格再像前三世一样,让那孩子留下千古骂名。

    想起燕凛,一重重的伤痛又如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

    那孩子的温暖,似乎还萦绕在怀中,那孩子的笑颜,仿佛还印映在眼前,但终有一天,那温暖是否也会化作冰冷的杀机,那笑颜是否也会变成狰狞的面容。

    罢罢罢,如果注定要被背叛,注定要被毁灭,那干脆就让我亲手导演这场背叛,亲手推动这场毁灭吧!

    他长叹一声,缓缓地坐在椅上,深思的眼神中有隐约的伤感沉浮不定。

    这一场大梦,也该要醒来了。

    早就该下定决心的。那个孩子,将是燕国的明君,是要虎视六合,睥睨天下的人,又怎么可以一直依赖他亲政时最大的绊脚石。

    更何况,不经历暴风骤雨,雏鸟又怎么能长成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的他,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在这群雄并起的乱世,这孩子想要雄踞一方,需要的不是关爱,不是保护,而是一份压力,一个劲敌。

    而这份压力,这个劲敌,只能是自己。

    容谦站起身,推门出房,举目望向朗朗长空。

    凛,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苦心,也许你一生都会怨我恨我,但我只求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负了我这一番施为,一腔心血。

    凛,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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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半年以来,燕凛的脸上总是写着深深的失落。

    即使北静王世子史靖园到驾前伴读,他从此在宫中不再孤单,然而燕凛内心最深处的,那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寂寞,却只似严冬的层冰积雪,日渐深沉,日渐寒冷。

    因为他感觉得到,他的容相,正在一步一步地远离,那个他曾全心全意呵护过的孩子。

    容相并没有做些什么,他不过是从昔日每日一次的看望,变为隔天一次,三天一次,五六天一次,最后像现在这样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一次;不过是从昔日永远包容温厚地望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淡,逐渐变得敷衍,最后到现在的毫不在意,连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息的耐心都欠奉;不过是从昔日一脸欣慰骄傲地细细检查他的窗课,变得越发地不以为意,越发地马虎了事,最后到如今只是随手翻过,不置一评,不发一语。

    明知他每日都要入宫议政,明知他每日都要到上书房批阅奏章,却仍是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容相很忙,容相不希望自己去打扰他。直到终于熬不住思念的滋味,放下帝王之尊亲去寻他,得到的却永远只是一句心不在焉的“国事繁重”。他想要与他的容相分担政务,回答却永远只是不冷不热的逐客令:“国家大事不是谁都能担当得起的,皇上还是玩去吧。”

    容相甚至懒得抬头,于是他连一次正视,都不能得到。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还不够聪明,不够勤奋,于是开始三更休五更起,完全不顾惜身体地学习太傅们所授的文韬武略。但无论他多么用功,多么进取,得到多少太傅们由衷的惊叹,他的容相却仍不肯正视他,不肯关注他,只是越行越急,越行越远,急得让他无力,远得让他绝望。

    容相,你可知道,我这样刻苦,这样努力,为的不是要追上你,超越你,而只是你的一次驻足,一次正视,不要舍下我,不要抛弃我。

    但为什么,你竟然吝啬得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我?

    燕凛的心已如雪般冰寒,可惜竟还是有人要雪上加霜。

    仿佛是约好了的,他身边信任的近人竟都异口同声地开始指责起容相,说他目无君上,说他专横独断,就连一向对容相敬佩有加的段太傅和素来对容相赞不绝口的王公公也不例外,而且放话还最狠,最惊心。

    燕凛很痛苦,很迷惑。他不明白为何身边的世界会变得如此陌生。他质问王公公为什么,王公公想了很久,深沉的痛苦在眼中时隐时现,最后沉痛地说道:

    “皇上,天子无私事,无私情,望皇上千万以国事为重。”

    那句话,在燕凛耳边回响了一天。

    那个晚上,他让王公公带他到相府去。出乎他意料地,王公公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异色,竟没有说什么话就答应了。

    他只带了王公公一个,身边没有半个侍卫,然而一路上竟是出奇地顺利,在相府里也没有碰到半个多管闲事的人,就连门前的护卫也看不到。

    只是到了容相书房前,王公公就突然不见了人影。

    燕凛也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痴痴地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容相的身影。

    房中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影,但他不在意那是谁。他只在意他的容相,那个曾保护他,养育他,教导他,鼓励他的男子,那个不知不觉间已填满他生命的男子。

    房中传来觥筹交错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言笑声。燕凛想听得真切些,便走近了几步,不料却听到一句他这辈子都不能忘怀的话:

    “燕凛不过一黄口小儿,我容谦又有何惧哉!”

    燕凛闻言剧震,踉跄着退了几步,尚未站得稳时,又听房中容谦道:

    “况且……我若是不高兴了,这天下是姓燕还是姓容,只怕仍是未知之数!”

    听得窗外那孩子跌撞着远去的声音,容谦心中不由无比酸楚地一叹。

    走出了这一步,怕是再也没有回头之日了罢。

    他转过头,看着正谄笑着附和的左将军淳于及,心中不由冷冷一笑。

    让这种人统领左军,先帝未免太不谨慎,自己也是看走眼了。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绝不可再留在他的身边。其弟淳于化性情坚毅,倒还可堪大用,就让他顶替这左将军之位吧。

    他微笑着起身,亲手为淳于及斟了杯酒:“如此良夜,淳于将军请再满饮此杯。”

    说罢,他已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分明是上好的佳酿,为何此刻入喉,却似比黄连还要苦涩,比鸩酒还要伤人。

    手上下笔如飞,容谦在每一份奏章上写下一针见血的批示,然而上却是一片心不在焉。

    “皇上……”

    上书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容炝涣散的瞳孔蓦地收缩,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一时竟觉喘不过气来。

    他轻轻地苦笑一声。

    半年的冷落,筹划的不正是这一刻么,为何事到如今,反倒是狠不下心来了?

    容谦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这一抬头,便看到一脸平静的燕凛。

    没有失落,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杀机,有的,只是一片波澜不兴,却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暗涌急流的平静。

    容谦心中轻叹,也不知是欣慰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此刻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从今日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淘气的燕凛,那个会因为自己而不愿说“朕”的燕凛,那个兴奋地举着窗课渴望自己夸奖的燕凛,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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