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第3/3页)
床上,正在抽风,神智昏迷,不会说话。因为皇上进来,xx子和几个宫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崇祯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儿,又望望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xx子,询问病情为什么竟变得如此突然。xx子和宫女们都俯地不敢回话。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说:
“陛下!太医们昨日黄昏曾说,再有一两剂药,慈焕就可痊愈。为何三更后突然变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时候,见慈焕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刚刚睡熟,忽被哭声惊醒,随即听都人们说慈焕半夜醒来,十分惊惧不安,如何说些怪话。臣妾赶快跑来,将慈焕抱在怀中,感到他头上身上发烧火烫,四肢梢发凉,神情十分异常,不断说些怪话。臣妾害怕他转成惊风,赶快命xx子将婴儿镇惊安神回春丹调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针扎他的人中。谁知到四更天气,看着看着转成了惊风……”
“为什么不早一点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为国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惊驾,希望等到天明……”
崇祯不等田妃说完,立刻命一个太监去传太医院使和医官们火速进宫,然后又责问田妃: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慈焕为什么突然变化?真是糊涂!”
田妃赶快跪下,战栗地硬咽说:“臣妾死罪!依臣妾看来,这孩子久病虚弱,半夜里突然看见了鬼神,受惊不过,所以病情忽变,四肢发冷,口说怪话。”
“他说的什么怪话?”
“臣妾不敢奏闻。”
“快说出来!”
“他连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田妃说完,伏地痛哭。
崇祯的脸色如土,又恐怖又悲伤地问:“你可听清了这几句话?”
田妃哭着说:“孩子说话不清,断断续续。臣妾听了几遍,听出来就是重复这两句话。”
崇祯转向跪在地上的xx子和几个宫女们:“你们都听见了么?”
xx子和宫女们以头触地,战栗地回答说“是”。崇祯明白这是为着李国瑞的事,孝定太后“显灵”,不禁捶胸顿足,哭着说:“我对不起九莲菩萨,对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转身向外走去。当他出了启祥宫门时,又命一个太监去催促太医们火速人宫,并说:
“你传我口谕: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决不宽恕他们!”
他回到乾清宫,抓起秉笔太监昨夜替他拟的那个上谕稿子撕毁,另外在御案上摊了一张高约一尺、长约二尺、墨印龙边黄纸,提起朱笔,默思片刻,下了决心,写了一道上谕:
朕以薄德,入承大统。敬天法祖,陨越是惧。黾勉苦撑,十有三载。天变造见,灾荒-臻。内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虏之忧。百姓死亡流离,千里为墟。朕中夜仿惶,五内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罗掘术穷,不得已俯从间里之议,而有借助之举。原期将伯助我①,稍纾时艰;孰意苦薄皇亲,弥增朕过。忆慈圣②之音容,宁不悲痛?问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极!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国瑞之子存善承袭,传之万代,与国同休。前所没官之家产,全数发还。于戏③,国家不幸,事多乖张;皇天后土,实鉴朕衷!
①将伯助我--语出《诗经》,意译是:请长者助我。
②慈圣--指孝定太后。
③于戏--即“呜呼”的另一写法。
他在慌乱中只求挽救慈焕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传两三代已是“特恩”,他却写成了“传之万代”的糊涂话。他将亲手写成的上谕重看一遍,命太监送往尚宝司,在上边正中间盖一颗“皇帝之宝”,立刻发出。太监捧着他的手诏离开乾清宫后,崇祯掩面痛哭。他不仅仅是为爱子的恐将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亲们的顽抗下败阵,还得对孝定太后的神灵低头认错,而借助的事情化为泡影。
哭了一阵,崇祯乘辇去奉先殿祈祷,又哭了一次。他特别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跪着祈祷和哭了很久。离开奉先殿以后,他匆匆乘辇往启祥宫,但是刚过螽斯门①,就听见从启祥宫传出来一阵哭声。他知道五皇子已经死了,悲叹一声,立刻回辇往乾清宫去。
①螽斯门--紫禁城内西二长街的南门,启样宫在它的紧西边。
已经是仲秋天气,紫禁城中的槐树和梧桐树开始落叶,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后,崇祯在文华殿先召见了户部尚书李待问,询问借用京城民间房租一年的事,进行情况如何。关于这事,京城中早已议论纷纷,民怨沸腾。从崇祯八年开始,就在全国大城市征收间架税(即近代所谓房捐),虽然别的城市没有行通,北京城里有房产的一般平民却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钱。如今要强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们都把“崇祯”读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户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问不敢将实情奏明,只说还算顺利。随即崇祯又召见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密询了对满洲议和的事,知道尚无眉目,而川、鄂交界一带的军情也没有多大进展。他回到乾清宫,对着从全国各地来的军情和报灾文书,不禁长叹。他暂时不看堆在案上的这些文书,将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礼部尚书传他的口谕,要将五皇子追封为王,命礼部速议溢号和追封仪注目奏。王承恩刚走,已经迁回承乾宫一个月的田妃跟着皇后来了。田妃对他叩了头,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皇后说:
“皇上,承乾宫今日又出了两桩意外的事,贵妃特来向陛下奏明,请旨发落。”
崇祯突然一急,瞪着田妃问:“什么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说:“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罚,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宫中。自从慈焕死后,他的奶母神志失常,经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没想到竟然会在今日五更自缢而死。她的家人将她自缢身死的事报人臣妾宫中不到半日,有两个原来服侍慈焕的都人也自缢死了。”
崇祯感到吃惊,也很纳罕。他明白这件事很不平常,宫中像这样半日内三个人接连自尽的事从来没有,必然有特别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觉得不像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忘叫田妃起来,只顾猜想,却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没有想到,李国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亲暗中买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经过奶母买通了两个宫女,玩的这一诡计。xx子原以为现拿到一万多两银子与两个宫女分用,对五皇子也无大碍,等五皇子十岁封了王位,她就以亲王奶母的身份享不尽荣华富贵。不意久病虚弱的五皇子竟然惊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里去敲诈五千两银子,声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传进承乾宫,那两个宫女认为事情已经败露,也跟着自尽。曹化淳虽然侦查出一点眉目,但因为这案子牵涉几家皇亲,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内,还牵涉到承乾宫的一个太监,此人出于他的门下,所以就对崇祯隐瞒住了。
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急躁地来回走动。他害怕这事倘若在臣民中传扬开去,不管人们如何猜测,都将成为“圣德之累”。这么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脚,叹口长气。于是命田妃起来,然后对皇后说:
“xx子抚育慈焕五载,义属君臣,情犹母子。一旦慈焕夭殇,她悲痛绝望,为此而死,也应予优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xx子家人,并命xx子府①中供其神主,以资奖励。那两个自尽的都人,对五皇子志诚可嘉。她们的遗体不必交净乐堂焚化,可按照天顺前宫人殉葬故事②,好生装殓,埋在慈焕的坟墓旁边,就这样发落吧。”
①xx子府--明代供应宫中奶母的机关,经常准备有四十名奶母住在里边。地址在东安门北边,今灯市西大街即其所在地。
②宫人殉葬故事--故事即旧例。明朝前期,每一皇帝死后都有许多宫眷(纪子和宫女)殉葬。到英宗临死时,谕令不要宫眷殉葬,从此终止了这一野蛮制度。天顺为明英宗第二个年号。
周后和田妃领旨退出乾清宫,尽管都称颂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却没有消除她们各自心中的迷雾疑云。
黄昏时候,锦衣卫使吴孟明来到乾清宫,向崇祯禀报薛国观已经于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暂时住在宣武门外一处僧舍中。崇祯的脸色阴沉,说:
“知道了。你暂回锦衣卫候旨。”
两个月前,薛国观被削籍为民,回陕西韩城原籍。崇祯心中明白关于薛国观贪贿的罪案,都难坐实,所以仅罚他赃银九千两。在当时贪污成风,一个大臣即令确实贪贿九千两,也是比较小的数目,没有处死的道理。只是由于五皇子一死,崇祯决定杀他以谢孝定太后“在天之灵”,命锦衣飞骑追往他的原籍,将他逮进京来。
晚上,浓云密布,起了北风,浙浙沥沥地下起雨来。约莫二更时候,崇祯下一手诏将薛国观“赐死”。将近三更时候,奉命监视薛国观自尽的御史郝晋先到僧舍。薛国观仓皇出迎,问道:
“君半夜冒雨前来,皇上对仆有处分么?”
郝晋说:“王陛彦已有旨处决了。”
薛猛一惊:“仆与王陛彦同时处决么?”
郝晋说:“不至如此。马上就有诏来。……”
郝晋的话还未说完,一位锦衣卫官带着几名旗校到了。那锦衣卫官手捧皇帝手诏,高声叫道:
“薛国视听旨!”
薛国观浑身战栗,立即跪下,听锦衣官宣读圣旨。圣旨写不出将他处死的重大罪款,只笼统地说他“贪污有据”。手诏的最后写道:“着即赐死,家产籍没。钦此!”薛国观听到这里,强装镇定,再拜谢恩,随即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说:“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没臣的家产,不会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处死的真正原因,于是从地上站起来,叫仆人拿出一张纸摊在几上,坐在椅子上提笔写了一行大字:
“谋杀臣者,吴昌时也!”
锦衣旗校已经在屋梁上绑好一根丝绳,下边放着三块砖头。郝晋因见丝绳很细,说道:
“相公①身子胖大,恐怕会断。”
①相公--古人对宰相的称呼。
薛国观起初对于死十分恐怖,现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预料崇祯未必有好的下场,心情忽然镇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站在砖头上将丝绳用力拉了三下,说:“行了。”郝晋和锦衣旗校们没有人能理解他在临死的片刻有些什么想法,只见他似乎并无威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隐约的冷笑。他将脖子伸进丝绳套里,将脚下的砖头踢倒。
崇祯登极十三年来杀戮的大臣很多,但杀首辅还是第一次,所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批阅文书,等候锦衣卫复命。三更过后不久,两个值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走到他跟前,启奏锦衣卫官刚才到东华门复命,说薛国观已经死了,并将薛国观临死时写的一句话摊在御案上。崇祯看了看,问道:“这吴昌时好不好?”虽然两位秉笔太监和侍立身边的两个太监都知道吴昌时在朝中被看成是阴险卑鄙的小人,但他们深知皇上最忌内臣与外廷有来往,处处多疑,所以都说不知道,不曾听人谈过。
因为薛国观已经“赐死”,崇祯认为他已经替五皇子报了仇,已经对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灵,心中稍觉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军饷无法筹措,纵然抄没薛国观的家产也不会弄到多少钱,心头又转而沉重起来,怅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国观像严嵩等那样贪污得多,能抄没几百万两黄金和几千万两银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将一大堆吁请减免征赋的奏本向旁边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笔给户部写了一道手谕,命该衙门立即向全国各地严催欠赋,不得姑息败事。
他又想应该在宫中搏节一切可以搏节的钱,用在剿灭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费上。从哪儿撙节呢?想来想去,他想到膳食费上。不久前他看见光禄寺的奏报:他自己每月膳费一千零四十六两,厨料在外,制造御洒灵露饮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内;皇后每月膳费三百三十五两,厨料二十五两八钱;懿安皇后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们的膳费也很可观。但是他不能削减皇后的膳费,那样会影响懿安皇后。皇后不减,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减少。他只能在自己的膳费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御膳丰盛,为列朝所未有,却不支光禄寺一两银子。那时候内臣十分有钱,御膳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太监轮流备办,互相比赛奢侈。每个太监轮到自己备办御膳,还收买一些十分名贵的书画、玉器、古玩,进给万历皇帝“侑馔”,名为孝顺。天启时也是如此。他登极以后,为着节省对办膳太监的不断赏赐,同时也因为他深知这班大太监们的银子都来路不正,才把这个旧例禁止。可是现在他怀念这一旧例。他想着这班大太监都明白目前国家有多么困难,命他们轮流备办御膳,可以不必花费赏赐。想好以后,他决定明天就告诉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几个地位高的内臣轮月备办御膳,免得辜负内臣们对他的孝顺之心。
他带着未看完的一叠文书回到养德斋。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极坏,又想起来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叹息一声,恨恨地说:
“薛国观死有余辜!”停一停,又说:“要不是有张献忠。李自成这班流贼,朕何以会有今日艰难处境!”
不知什么时候,崇祯在苦恼中蒙-人睡。值夜的宫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书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几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黄缎盘龙绣被盖好。因为门窗关闭很严,屋里的空气很不新鲜,令人感到窒息。她不声不响地走到窗前,看看御案上宣德炉中的龙涎香已经熄灭,随即点了一盘内府所制黑色龙盘香。一股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屋里登时散满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听崇祯愤怒地大声说道:“剿抚两败,贻误封疆,将他从严惩处!”她吓了一跳,慌张回顾,看见皇上睡得正熟,才端着冰凉的宣德炉,跟着脚尖儿走了出去。
窗外,雨声浙沥,雷声不断。雨点打在白玉阶上,梧桐叶上,分外地响。风声缓一阵,紧一阵,时常把雨点吹过画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铁马吹得丁丁冬冬。崇须因为睡眠不安,这些声音时常带进梦中,扰乱心魂。四更以后,一阵雷声在乾清宫的上边响过。他从梦中一乍醒来,在风声。雨声、闪雷声和铁马丁冬声中,听到一个凄惨的战栗哭声,以为听见鬼哭,惊了一身冷汗。定神细听,不是鬼哭,而是从乾清宫院外传来的断续悲凄的女子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宫中为使用需要,为宫女设一内书堂,由司礼监选择年高有学问的太监教宫女读书,读书成绩好的宫女可以升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错误的就得受罚,轻则用戒方打掌,重则罚跪孔子神主前。还有一种处罚办法是命受罚的宫女夜间提着铜铃打更,从乾清宫外的日精门经过乾清门到月华门,来回巡逻,一边走一边摇铃,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风雨昏黑,悲惨的叫声伴着丁当丁当的铜铃声断续地传进养德斋。崇祯静听一阵,叹口气说:
“天下哪里还有太平!”
他望着几上堆的一叠紧急文书,心思转到国事上去,于是风声、雨声、雷声、铃声,混合着凄惨叫声,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着遍地荒乱局面,不知如何收拾;过了一阵,思想集中在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上,心情沉重万分。正在想着剿贼毫无胜利把握,忽然又听见那个小宫女在乾清宫院外的风、雨、闪雷声中摇铃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来他天天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听见这句颂词,不觉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随即吩咐帘外的太监说:
“传旨叫她睡觉去吧,莫再摇铃喊‘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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