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第09章 (第3/3页)
准备好了时,她将左拳松松地握住床柱,在上面上下滑动,直摩挲得红木嘎吱作响,她手心的汗被擦干。然后,她又伸出胳膊,抓住了床头架,是时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错,架子移动了,它还会继续动。不过,要使那杯子移动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气……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当一个人力气即将耗尽时;控制力就不均衡了。
这是真的,但这不是隐蔽的难点。难点是她摸不到床头架的倾斜点,绝对摸不到。
杰西回忆起和姐姐梅迪在法尔茅斯小学后面的操场玩跷跷板的情景——那个夏天,她们很早就从湖边别墅回来了。她与梅迪为伴,在跷跷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来,她似乎整个八月都是在那个油漆剥落的跷跷板上度过的。只要愿意,她们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只要她往中间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个个漫长闷热的下午,她们练习着,一边跷上跷下,一边唱着跳绳歌。练习使她们能够几乎以科学性的精确度找到每一块跷跷板的倾斜点。热腾腾的地面上,那六块弯曲的绿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们看来仿佛具有生命。现在,她手指下面一点感觉不到那种热切的活力了。她只有尽自己努力,希望情况说得过去。
不管《圣经》上也许说的正相反,别让你的左手忘记你的右手应该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烟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杰西。床头架上只有几英寸的地方让你有机会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过那个区域,即便它停住也无所谓了——你会和现在一样够不着它。
杰西想,她不可能忘记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厉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尽力平稳、逐渐地增加了架子左边的力量。
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进了她的一只眼角,她将它眨掉了。什么时候后门又嘭嘭作响了,然而,它和电话一起已经位于另一个字宙了。这里只有杯子、床头架和杰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头架像个无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样突然竖起来,将所有的东西都弹射下来。
她试图使自己坚强起来,迎接这种可能得到的失望。
担心着这件事是否会发生吧,宝贝儿。你可别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发生了。
确实有事发生,她又能感觉到轻微的移动了——感到床头架在杰罗德那一端的某一点开始脱开。这一次,杰西没放松,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块,紧张得发抖。她爆发出一连串嘟噜声。架子脱开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了。
突然,杰罗德的杯子里圆圆的水平面倾斜了,木板右边那头真的竖了起来,她听到了杯子里最后一些冰块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然而,杯子本身并没有移动。她起了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一些水顺着杯沿滴落到垫子上怎么办呢?要是这些水形成了密封层,将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么办呢?
“不,那不可能发生。”这句低语是脱口而出的,就像一个困倦的孩子机械地作祷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劲地往下压。每一匹马都套着马具在飞奔,马厩已空。“请别让它发生,求求你了。”
杰罗德那一端的架子继续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乱地摇晃着。一支马克斯法陀口红从杰罗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过来将杰罗德从床边拖走之前,他的头就靠在附近。现在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说实在的应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会顺着l型托架滑下来,杯子及所有的东西就会像平底雪橇顺着雪山往下滑那样。把床头架想做跷跷板会使她陷入麻烦。它不是跷跷板,它没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点。
“滑呀,你这该死的!”她气喘吁吁地朝杯子大声叫道。她已忘记了杰罗德,忘记了她的口渴,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这杯子。现在杯子倾斜的角度很大,水几乎都要从边缘泼出来了。她不理解为什么它不翻倒。然而,它没翻,它只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着的地方,仿佛已经被粘在那里了。“滑呀!”
突然,它滑动了。
杯子的运动和她盲目的想象截然相反,以致她几乎没弄懂发生的事儿。以后她会想到,杯子滑动的过程暗示着她那不敢恭维的精神状态:她以某种方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成功使她震惊得目瞪口呆。
杯子顺着床头架短短的距离平稳地朝她的右手滑来。这使杰西大为吃惊,她的左手几乎更加用力了。这个动作差一点使倾斜得晃晃荡荡的床头架失去平衡,将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着,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来。这是个刚刚赢了彩票的女人发出的兴奋却无言语的尖叫。
架子摇晃了,开始滑动,然后停下来,仿佛它有一个未成熟的头脑,正在考虑它是否真的想这样做。
没多少时间了,宝贝,露丝警告道。趁着好抓的时候,抓住这该死的东西。
杰西试着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只是在杯子滑溜溜、湿漉漉的表面直打滑,似乎无处可抓。在这该诅咒的东西上面,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处,抓不住它。水晃动着流到她手上,现在她意识到,即便架子稳住,杯子很快也会翻倒。
那是想象,宝贝——像你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宝贝蛋儿从来就做不对任何事情。这是习惯思维。
这话没有离题——当然非常近乎干安慰——但是它也没有切中主题。杯子是在准备翻倒,确实如此。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她为什么有这样粗短、肥胖、丑陋的手指呢?为什么呢?要是她的手指头能稍稍长一点能拢住杯子就好了……她想起了某个电视商业片中噩梦般的情景:一个微笑着的妇女头发梳成50年代的式样。手上戴着一副蓝色的橡胶手套。
手套如此有弹性你可以戴着它捡起一枚硬币!那女人在笑着大叫。你没有这样一双手套太糟糕了,小宝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谁!也许,没等架子上那些该死的一切东西登上直达电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恶的杯子!
杰西突然认出来,那个戴着普雷泰克斯牌橡胶手套、笑着大叫的妇女是她的妈妈,她无泪地呜咽起来。
别放弃,杰西!露丝叫道。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你已经接近了,我发誓是这样的!
她在架子左边使上最后一丝力气,并断断续续地祈祷杯子别滑——暂且别滑。噢,求求你上帝,噢,不管你是谁,求求你别让它滑,现在别滑,暂且别滑。
木板的确在滑……但只滑了一丁点,然后便稳住了,也许暂时被一块碎木片阻住了,或者被翘曲的木板隔挡了。杯子又往她的手心滑动了一点点,现在——越来越荒唐了——它似乎也说起了话,这可恶的杯子。听起来它就像那些牢骚满腹的大城市出租车司机,他们对这个世界永远心怀不满。天哪!夫人,你想要我做点别的什么?我自己长出一个讨厌的把手,为你变成个该死的带柄水罐?又一滴水落在杰西拉紧的右手上,现在杯子将倒下来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能感觉到冷冰冰的水浸湿她的颈背了。
“水!”
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点,将手伸得更开一点,让杯子往她绷紧的手心深处再滑进一丁点。手铐嵌进了那只手,刺痛一直传到她的胳膊肘,可是杰西不去管它。现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来,肌肉的抖动传到了倾斜不稳的床头架上。又一支化妆品翻到地下了,最后一些冰块发出微弱的碰撞声。在架子上方,她看见了杯子映在墙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长的光线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风吹歪了的谷物筒仓。
过来一点……稍稍再过来一点……不能再来了!
最好来一点,必须再过来一点。
她将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响的程度,感到杯子顺着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点。然后她又拢住手指,祷告着这终于足以拿住杯子了。因为杯子真的过不来了——她已经智穷力竭了。这几乎还是不够,她还是能感到潮湿的水杯试图蠕动开去。在她看来,它似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了,一个有知觉力的东西,心胸狭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费通道。它的目标便是不断地挑逗她,然后蠕动着离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黄昏的影子里,戴着手铐,胡言乱语。
别让它离开,杰西,你难道能让那可恶的杯子离你而去——尽管杯子再过不来了,一点压力也没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也伸不到了,她还是勉强朝木板转动有腕又最后伸出了一点距离。这一次,当她弯曲手指拢住杯子时,杯子一动不动了。
我想,也许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这样,但也许,也许是的。
也许这样,也许那样,哪一种也许都不再重要了。实际上那是个安慰。肯定的是这一点——她不能再抓住床头架了,不管怎样,她只将它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
可是感觉上仿佛她弯曲身体压着一个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视角问题……我想,还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声音。你头脑里的那些声音,它们至关重要。
她断断续续地祈祷着,当没有床头架支撑的时候,杯子会留在她的手中,然后她松开了左手。床头架砰的一声回到了托架上,只稍稍有些倾斜,朝左边偏离了一二英寸。
杯子确实留在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可以看到那个杯垫了,它粘在杯底像个飞碟。
天哪,求求你现在别让我把它摔落了,别让我摔——一阵痉挛揪紧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体靠在了床头板上。她的脸也揪紧了。她痛苦地挤着脸,嘴唇咬得发白,眼睛眯成了缝。
等等,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是的,当然会过去。她一生中经历过够多的肌肉痉挛,知道那一点。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头肌,那里的皮肤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见的精巧细线缝在里面。这感觉不像抽筋,倒像该死的僵硬。
不,杰西,这只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时候有过的那样。等它过去,就这样。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过去,别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着。过了似乎无穷无尽的一会儿后,她臂上的肌肉开始松弛,疼痛开始减缓。
杰西宽慰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叹,然后准备饮用酬劳她的琼浆。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说。可是,我认为,除了甘美的冷饮之外,你还欠你自己点什么,亲爱的。享用你的酬劳吧……可是要带着尊严地享用,别作牛饮状!
太太,你从来不改变自己。她想。
可是,当她举起杯子时,却不顾上腭带有碱性的干燥及喉咙渴极的阵阵冲动,稳重得镇静得如同参加宫廷宴会的贵宾。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实际上,她有时为此乞求你——但是,在这些情形下,带点尊严地行事(尤其是在这些情形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为这杯水奋斗过,为什么不从容行事,享用这成果,礼待自己呢?啜饮的第一口凉水滑过嘴唇,蜿蜒流过滚热的舌苔,品尝起来是胜利的滋味……她刚刚经过一番倒运之后,现在确实该品尝回味了。
杰西将杯子朝嘴边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嘴的湿润喉咙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痉挛起来,她的脚趾绻缩着,她能感觉到下巴颏下面的脉搏狂怒地跳动着。她意识到她的**变得坚挺了,就像有时她的**被激发起来时那样。
杰罗德,你做梦也没想到过女人性方面的这些秘密。用手铐把我缚在床柱上,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给我一杯水,我就变成了一个**狂。
这个想法使她发笑,杯子在离她脸还有一英尺距离处突然停住了,水洒到了她**的臀部,那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开始时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没什么感觉,只有种傻乎乎的惊异。
怎么回事?哪儿出问题了?
你知道是哪里。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镇静肯定,杰西发现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内心某处确实知道。但是,她不想面对。
有些事实简直太残忍了,不能承认,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实不言自明。杰西盯着水杯,充血的肿眼开始蓄满可怕的理解。
那手铐链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这可咒的手铐链太短了。这个事实过于明显,以致她当时完全忽略了。
杰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乔治·布什被选为总统的那个夜晚。她和杰罗德受邀去参加在索内斯塔饭店楼顶餐厅举行的高档次庆祝会。参议员威廉·科恩是贵宾。午夜前不久,预计当选总统的乔治本人将在闭路电视上讲话。杰罗德为这个场合租了辆雾色的轿车,七点钟准时将车开进了他们的车道。可是过了十分钟后,她仍然穿着她最好的黑礼服坐在床上,一边咒骂着,一边在珠宝盒里翻找着她的一副特别的耳环。杰罗德不耐烦地将头伸进屋,看看是什么耽搁了她。他听着她发牢骚,脸上挂着那种“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傻”的表情,一看这表情她立马来火。然后他说,他不敢确证,但是他想她正戴着那副正在寻找的耳环。她确实戴着。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钝,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种表情。这还使她想用脚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齿冠。这双高跟鞋很性感,但穿着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现在的感觉相比,当时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要说有谁活该被敲掉牙齿,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尽可能远地伸出头去,嘴唇噘着,像是某个感伤的、描写爱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离杯子那么近,以至于能看见夹在剩下的一些冰块间的细雾状的气泡,近得足以闻到井水中的矿物质气味(或者说想象中能闻到),她却不能接近到能喝着水的距离。当她达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点时,她噘起的嘴唇仍然离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够着了,可只是差不多,正如杰罗德一直喜欢说的那样,以马虎来计算。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像是喝苏格兰威士忌酒、抽万宝路烟的嘶哑声音说话。“我只是不相信。”
她内心的愤怒突然苏醒。露丝·尼尔瑞的声音叫着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丝的声音宣称,如果她不能从杯子里喝到水,她应惩罚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满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将它扔到墙上,把它摔成上千块的碎片,让这声音满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当她抽回手来扔它时,手铐链成了松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妈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试探性的柔和声音阻止了她的行动。
也许有个办法,杰西,暂且别放弃努力——也许还有个办法。
对此露丝没用言语作答。但是无疑,她在笑着表示不相信。那种微笑铁一般沉重,和喷出的柠檬汁一样酸苦。露丝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无疑问,诺拉·卡利根会说,露丝的报复心深重。
别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说。她的声音失去了通常试探性的腔调,现在听起来几乎是兴奋的了。把它放回到床头架上,杰西。
然后再怎么办呢?露丝问。再怎么办呢?噢,伟大的白人领袖,噢,塔珀家用塑料制品的女神,邮购品商店的守护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诉她怎么办。露丝的声音静默了。杰西和她头脑里的所有其他声音都在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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