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庭院里

    第二章 在庭院里 (第2/3页)

使命就是做陆地上的双足动物。

    乌鸫的啭呜有个特点,像人打的口哨,像这样一个人打的口哨:他虽不善于打口哨,却由于某种充分的理由非要打口哨不可;他过去从未打过口哨,这次打一下以后也不想再打口哨了。这次打口哨时,他态度坚定、谦恭、和蔼可亲,深信不会引起听哨人的反感。

    第一声啭呜之后又传来第二声啭鸣(仍由那只乌鸫或由它的伴侣发出的啭鸣),仍然像一个第一次想到打口哨的人吹的口哨。如果这是两只鸟儿在对话,那么它们在每句话之后都要进行很长时间的思索。它们是在对话呢,还是每只乌鸫仅仅为自己啭鸣,并非为它的同伴?不论它们是在对话还是在为自己啭鸣,这前后两句话是一问一答(对伙伴的回答或者对自己的回答)呢,还是重申同一件事情(如我在这里,我们属于同一物种、同—性别,来自同一故乡)?也许这同一句鸟语的涵义在于它是由不同的鸟喙发出的,在于两次发声之间持续的那段沉默。

    或者说它们对话是向对方说明“我在这里”,而中间沉默的时间表示“还”的意思,仿佛在说,“我还在这里,我仍然在这里。”如果它们对话的含义不在啭鸣本身而在于中间的停顿,那末停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乌鸫不是通过啭鸣而是通过沉默互相沟通,那么它们沟通的是什么呢?啭鸣在这种情形下仿佛成了标点符号,成了玩桥牌时‘一”(不叫)、“二”(止叫)。沉默从表面上看都是一样的,其实它可以表达上百个不同的意图;啭鸣当然也有同样的功效。通过沉默讲话或通过啭鸣讲话,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相互理解。也可能它们谁也无法理解谁,因为每只乌鸫都以为自己给自己的啭鸣赋予了某个基本含义,但是这个含义只有它自己才明白;它的伙伴回答它,伙伴的回答却与它刚讲那句话毫无联系。这场对话就像聋子之间的对话,谈话的内容既无开头又无结尾。

    人类的对话是否与鸟儿的对话不同呢?帕洛马尔夫人也在院子里,在给草坪上的婆婆纳浇水。她说:“喏,在那儿!”假若她的丈夫正在观察乌鸫,这就是一句多余的话;假若她的丈夫并未观看乌

    那么这就是一句令人难以理解的话。她说这句话的目的是,确立她先于丈夫而观察乌这种关系,并重申她多次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它们必定在此时出现(事实上是她首先发现乌鸫,是她首先向丈夫指出乌鸫的这一习惯)。

    ——嘘!——帕洛马尔先生说,表面上看似乎为了制止夫人大声讲话,惊着乌鸫(其实这也是无意义的,因为这时乌鸫夫妇现在已经习惯帕洛马尔夫妇的存在与讲话声了),其实是为了抑制夫人的优越感并表明他对乌鸫的关怀远远胜过夫人。—这时帕洛马尔夫人说:“打昨天起就干了。”她是指正在浇水的草坪土壤干了。这句话也是多余的。她通过改变话题继续讲话,以问丈夫表明,她与乌鸫的关系比丈夫与乌鸫的关系更加亲密、更加,随便。虽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却在夫人的谈话中看到了一幅相安无事的画面,并对她满怀感激之情,因为她的话等于向他证实说,现在没有令人担忧的事,他可以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或曰“假工作”、“超工作”)。沉默片刻后,帕洛马尔先生也想说句安慰话,告诉妻子他像往日一样正在进行工作(工作之外的工作,工作之余的工作)。为此,他气呼呼地嘟哝说:“……不……虽说……又来了不是……一点儿也没……”这些话加在一起传达的信息也可能是“我很忙”,如果他妻子的最后一句话中隐含着这种指责,“你就不能想到在院子里浇浇水。”

    进行这种词语交换要有个前提,即夫妻之间充分默契,使他们能够不必事事都说出来也能达到互相理解。然而他们两人把这个原则付诸实践的方式却差别很大:帕洛马尔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使用完整的句子,虽说有些句子含沙射影、隐晦难懂(这是为了考验丈夫的联想能力,看看丈夫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的想法协调—致。他们的想法并不经常发生谐振)。帕洛马尔先生则让他内心的自白发出一些清晰然而相互没有联系的声音,并相信这些声音如不能明确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至少也能勾画出他的某种心情的轮廓。

    帕洛马尔夫人拒绝把这些嘟哝声当作话语接收。为表明她不参与对话,她低声说道:“嘘!别吓着它们……”也把丈夫理直气壮加给她让她保持肃静的话又还给了丈夫,再次重申她在对乌鸫的关怀中占据领先地位。

    帕洛马尔夫人又赢得一分后离开庭院。两只乌鸫在草坪上啭语,它们一定认为帕洛马尔夫妇间的对话也是它们同类间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想,最好我们也不要讲话,只打口哨。他认为这个观点前途无量,因为人类行为与其它物种行为之间的差异,一直是不安定的源泉。他认为,人类如果像乌鸫啭鸣一般打口哨,那么就有可能在人与其它物种之间架起—座桥梁。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呢?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帕洛马尔先生总希望沉默包含的内容比言语表达的内容更加丰富。可是,如果万物存在的目的只为了变成语词,如果从盘古开天之时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语词,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呢?帕洛马尔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

    他仔细聆听乌鸫的啭鸣,再试着模仿它,尽量忠实地模仿它。然后忧心忡仲地默默等待,仿佛他发出的信息需经仔细辨认。最后传来一声同样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不知道这是给他的答复呢,还是他打的口哨与乌鸫的啭鸣差别如此之大,乌鸫根本不屑回答他,却好像什么也未曾听到似地继续它们之间的对话?

    他继续打着口哨,继续忐忑不安地询问乌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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