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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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水 (第1/3页)

    一、孤独的水路行者

    天下之多者,水也。生于北方的郦道元,一天发出了这样的感喟。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较之今天,北方要水草丰盈得多,然而,人类真正了解到水之浩大,还是郦氏死后一千多年后的事情。精确的科学考察表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占据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恰好与人体中的水分含量一致。

    那么,世界本身,是否便是一种有机体呢?这却是一件需要长久考察和求证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对于以陆地为大本营的中国,能够在那时便说出“天下之多者,水也”的人,大概是凤毛麟角的吧。

    然而,《水经注》中,对于海洋,却又是很少提到的。举凡遇到海,注文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间或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比如:“西南至安市入海”,“浙江又东注入海”之类。

    这大约是因为,海在当时已被视为了世界的边缘。

    郦道元所处的南北朝,是一个战火连绵、国土分裂的时代。但他笔下的水流,包括河湖溪瀑井泉等,却在大地上无拘地倾注奔流,突破了交战各方人为划定的地界。

    在破碎的山河上,郦道元使用着统一的西汉王朝版图来描绘他的水世界,这连郦道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他只是模糊地觉得,他不过是在藉此挽救某种东西,而这种挽救,最终恐怕又是一种徒劳。

    他十分希望能够弄清自己行为的意义,因为他深知自己对于水的执著,已是一个不可能被常人猜透的谜团了。他了解那么多的水,而对自己的心灵呢?

    身为尚书郎,在陪同北魏孝文帝巡游时,每当中途歇息,郦道元便捋起自己的袖子,观看手臂上脉搏的贲张,这时,内心就会泛涌起上述的冲动。

    他也曾看到了许多死于兵乱的人们,看到了他们裸露于皮肤之外的蛛网似的血管,还有尚没有气绝的怦怦脉象,以及从此将不能起到营养作用的体液。大地上的水,与人体中的水,比例到底有没有不同呢?此时,他困惑了。

    但刚愎自用的帝王是不会这样去认识世界的,还有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以及忙于宫廷倾轧的大臣们。郦道元成了水路上孤独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一天梦到了红色的水。

    他初以为是无处不在的血流成的河──这每每使他尝试拼绘完整而纯正的水图的努力化为乌有。但即刻他发现不是。

    那耀目的色彩,几乎丧失了水的本相,而如同霞云或者雷电,只君临了一刹那,却使他大叫着醒来,并痴痴地长坐。

    星光如水一样源源流下来,注入他宽大柔和的衣领,凉嗖嗖地顺着坚直的脊柱往下淌。

    他醒来后便回忆着,那红色之水的背景,是一大片说不清颜色的压抑暗色物质,在无边无际、厚重无声地蠕动,使人感到憋闷。

    但是,这便是对水的真实回忆吗?──世上大概是无这样的水的,因此,或者,梦是对尚未纳入郦道元视野的某种水的预示?

    几天来,他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红色的水势越来越浩大,直到有一天,天下的水,都变成了红色。

    看上去,像是在用一种水统驭万种水啊。

    梦中之水,便成为了一种意淫。

    这时,郦道元突然产生了去黄河孟门瀑布看看的冲动。他以为,大概只有那里的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才能一鼓荡平心中似不该有的疑虑,也是满足那久蓄的亢奋与饥渴。

    但就在前去的路途上,他认识到了自己更隐秘的意识,那是在担心,红色的水是首先从那里溢出来的吧。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担心呢?为什么是黄河孟门呢?黄色并非是红色的补色。

    不管怎么说,内心充满对红色水流的迷恋与恐惧,郦道元来到了孟门。这大约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西历四百九十七年)的事情,郦道元已经三十二岁了。

    二、“堪影”

    在孟门,郦道元并没有看到红水。但黄河之水魔女般乱发狂舞的景象,又似乎象征并暗示着各式水之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水。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突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竹林,却是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黄河,形成了强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水的翠色,不禁惹得郦道元满心喜悦,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乱,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水声,不若黄河的粗犷,而像小女子轻歌。郦道元愈发欢欣。

    水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溪,在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而去。他干脆安下心来,与它捉起了迷藏,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水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水声又小将下去。眼前一亮,并无溪流,却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颜色赭红,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水面涨落不定,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却见竹影中有一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入,见一人沉睡于竹席上。此时,外间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水却碧绿清冽,不见红色。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水所沏。此时,门外水声又哗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水源,外间不过一潭死水尔,本该静谧无声,缘何作此巨鸣,且流沫山腾?”老者正色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水,而是一方生灵。”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其至潭边。

    却见那水,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水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身于此?”“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交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潭红水。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水。”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水又作翻腾状,而水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水却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色之水,方赶来此。老者不禁叹息。

    郦道元复详观此水,只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身梦中。伸手略试水面,却被一阵皮肤般的温热所袭,手往里走,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日久已能辨知水声,如此便常与堪影交谈,已了解到其传奇身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是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上。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己改造为适宜水生的形态,下到了水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命寄寓于流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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