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之旅
电话之旅 (第2/3页)
说电话旅行使人获得的自由,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革命,就像发明了铁路、飞机和信息高速公路。
但跟那些东西不同是,电话旅行是中国人发明的。这使周东在决定选修电话旅行这门课程时甚至有些自豪,虽然,周东大学的专业并不是电信学。
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周东仍然过着平淡的生活。旅行以及旅行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与他无关——除了有一次。那是去年春节前夕,一位首长通过电话线路现身,看望加班的电信系统职工。首长早年曾在武汉市工作过很长时间。他亲切询问了值班员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小伙子,这项工作很重要呀,它关系到国民经济的高效率运行和社会的稳定。”
走到周东面前,首长停下了脚步,对他说。
“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把工作干好!”周东有点受宠若惊。
陪伴首长的是那个电话旅行原理的发明者周临,他领导了一个课题小组。专利是不转让给国外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转换器的制成品却大量出口,不久美国人也能自己生产了,有消息说是作了仿制。中国外交和外经贸部门曾以侵犯知识产权为由对此提出了抗议。
首长完事后便进入奥迪轿车里自带的转换间。他用的是红机。在拨号之后,他的身影逐渐模糊,然后在“磁屏”中消失了。
每次观看这种转换,周东都极度震撼。你想啊,活生生的人体变成了由“1”和“0”组成的一组数字,经过铜缆和光缆传向遥远的地方,然后被重组,多么不可思议啊。
那个与他享有同样姓氏的人,是怎么找到物质、能量和信息间的那个神秘的共同点的呢?为什么不是他周东发现那个神奇的R=2K公式的呢?
但一般领导人很少使用电话旅行,他们不太习惯身体和思想被分解而后才被复原。
实际上,电话旅行最初是出了不少事故的。由于频率失真、噪声和同步问题未能妥善解决,造成传输中的人体信号最后不能被重新识别。但现在,电话旅行的安全系数比坐飞机还要高。周东在工作的五年中,还很少听说事故。偶尔有几起,也是由非技术因素所致,而且后果是非致命的。
十点半以后,旅行者已很少了。偶尔有长途拨号通过本区。周东能看见旅行者的能量线在辖区内显示,然后匆匆过境而去。
仍然没有美国人要突袭的迹象。他想,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只要国际交换局加强检查,没有任何可疑分子能够渗入,更谈不上一支大军了。除非美国人己发明了通过微波和卫星传递人体信号的技术。
没什么事,周东甚至打了一个盹。
刚迷盹一会,电话又响了。他骂了一句,接过来一听,竟是一位五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对方说出差正经过这里,想跟他聊聊。
他大吃一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犹豫起来。
“我正在值班,办公时间是不允许会客的。”
“这么多年了,再说,小君也死了。”对方说。
这使他又一颤。
“怎么回事?”
“见面说?”
“那么,你过来吧。知道怎么走么?”
“……知道。”
十分钟后,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周东心情复杂地与他握了握手。他看看对方。容颜还是那样的容颜,永远也不会改变,但眼角有了鱼尾纹。
老同学似乎心事重重,不住地朝四周打量。满屋的设备对于圈外人来讲是很新奇的。的确,很少有人能被许可到这个地方来参观。连小娟,周东也没带她来过。
“小君到底怎么回事?”周东问。
“难产死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为共同爱过、竞争过的一个女人默哀。
“你就在这上班?”同学似乎不愿再提悲伤往事。
“对。毕业后就在这里。五年了。”
“很有意思。每天掌管着那么多人的分解和重组,把他们从一个空间发派到另一个空间。”
“大部分是计算机的活儿。我不过是做一些临时性处理。另外我们这里也不管审批旅行身份卡。信管处才是最有权的。”
“但你们这儿仍然是权力部门啊。听说有的人没有身份卡也旅行成功了。”
“你听谁说的?没那事。”
“随便说说。到处都这样。你成家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周东咬咬嘴唇,心里什么东西又翻了上来。
“有朋友了吧?”
同学似乎并没在乎他的情绪。当年他也从来没在乎过。他的那种旁若无人,这么多年了,仍然保持着。小君与他在一起,就没改变一点他性格中的顽执么?
“算有吧,还没敲定。”
“干嘛呢?你还是那么蔫不拉几的。”
“她嫌我没有旅行身份卡。”
“旅行身份卡……你也看重那玩艺?”
“当然。当你的生命正在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消耗时,别人却可以一秒钟飞越30万公里,你怎么想?”
同学干咳了一声,神情有点不自然。“电话旅行当然挺时髦。”
“不是时髦的问题……算了,不谈这个。你有那卡吧?”
“有的。”
“你找我不是有什么事吧?”
“既然问到了,我就直说吧。有件事想请老同学帮一个忙。我想作一次旅行。想在这儿找一个转换器。”
“你不是有卡么?你从北京直接挂一个电话,不是哪儿都能去?”
“你看,是这样。我在北京是有的。我来这儿时,也是通过电话来的。但一到这里身份卡就被偷走了。都还没来得及挂失呢。”
周东突然警惕起来,完全出自一种直觉。
“那我可爱莫能助。没有身份卡,你怎么能让计算机识别呢?你只有先把身份卡插入转换器,计算机识别后,才能接通线路。它认卡不认人。”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是有急事。”
“你要去哪里?”
“台北。”
“台北?!”
“是。”
“这……恐怕有些困难。”
对方眼中一丝凶光猛地露了一下,便又敛去。周东吓了一跳。
周东想起了那个通知。深夜来这里,同学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味道。没有这个时候来叙旧的。
共同怀念小君?
他就是那个罪犯。周东为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惊异。为什么独独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找我呢?全国那么多中转站。对了,同学中只有他一个人干这个活。
来客看周东不说话,眼神黯淡下来。他看了周东一阵,又突然爽朗地笑了。
“看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直说吧,我就是那个被通缉的人。你要真觉得为难,我也不会强迫你。”
“你应该去自首。”
“我不会的。”
“到底为什么?”
“小君难产时,我们附近没有医院。我想通过电话线把她送去。她和我都是有旅行卡的。但那个值班员想敲诈我们一笔。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呢?”
周东想,如果身份卡合法的话,计算机就能干完活,不用转到值班员手中。但是,也不是没有越轨的同行。
“随便你吧。当初,我说小君其实爱的是我,你不也不相信么?”来客说。
周东表情很冷淡,但心中又一翻。
“对不起。即便我相信你,也不会帮这个忙。再说,从技术的角度看,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不敢对视他。他怕他提人工转换。但他没有说。非业内人士很少知道这个。
“没什么。”
“你走吧。我不会说你来过这里。”
“行,到底是老同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同学摇了摇头,一下显得很老。他站起身来,拍拍周东的肩膀。周东把脸别开,眼角瞟住报警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夜又静了下来。偶尔有能量的尖峰在监视屏上一闪即逝。周东走到窗前,看到老同学的身影疾快地消失在楼群间。外面似乎在下雨,但他不能肯定。
他很难判断他是否说的是实话。他是否曾尝试抓他的弱点?
如果真是为了小君而出事,这么做是否太绝呢?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呢?
他有一个越来越强的念头:他真是一名刑事犯么?还是……!他为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发起烧来。
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某种东西重又泛了上来。
他应该去报案的。他走过去拿起了电话,但是在空中停了半天,又放下了。
他忍住了不去想他,但脑海中又止不住出现他的脸。除了在电影院中和互联网上,他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罪犯。那张熟悉而衰老、程式化的脸,像镜子一样使周东看到了自己。
而当初这人与他竞争小君的时候,是多么富有生机和野性啊。五年,人生的十五分之一,这期间什么巨大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小君的死,已经是做什么也无可挽回的了。
周东陷入了一片空茫和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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