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与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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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客与创造者 (第1/3页)

    【一、客舱】

    屁股下面一阵晃动。“乘客们请注意,我们遭遇了气流,有一些颠簸,请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卫生间将关闭。”头顶上方,客舱广播传出一个哑噪的女声。

    我赶紧系好安全带,又惶然看看窗外。一派黑暗。传说中的可怕气流常来常往,却不见它们的真形。捱了很久,颠簸才停下来,可贵的稳定与平衡得到了恢复。这时候,空气分布系统就送出微微的暖流,以驱散大家心底的疑惧。

    我的座位是三十一A。我伸伸腿,看到它们斜支着,像一对糜烂的食指和中指。

    旁边三十一B的乘客睡着了。全世界三百多个人,绝大部分已被深度睡眠控制。一路上,睡眠是人类的忠实伴侣。

    灯火悬垂着药黄色的须斑,使我也开始犯困。入睡前我强迫自己站起来,跨过一动不动的三十一B,沿通道往后走,好像踏上了做梦时才见过的山间崎岖小径。

    我一个人走,客舱里都是人,却仿佛无一人。我把目光移开那一张张深嵌在乱石般座椅上的、开花似的人脸,去看连续不断的一排排椭圆形银色舷窗。

    ——黑暗。我们的背景只是黑暗。

    卫生间门口站着几个孤独而略显焦灼的等候者。里面的家伙可能正在大便,也可能在擦澡(卫生间也充当浴室)。

    过了好半天,门开了,走出来两个形容焦枯的中年男人,脸蛋汗涔涔、红扑扑的。门口的人难为情地低下头。是两个同性恋。难怪时间这么长。

    轮到我了。哗哗地撒了一回尿,再放水冲走。看到水我便舌头发苦。在这个金属的世界上,人类无法知道水的确切来源。这是一个可疑的问题。但无所谓。

    撒尿时,我盯着壁上的标志看:

    禁止吸烟。

    更多的是一些涂鸦,但在我印象中,很久不曾更新了:

    我喜欢你,三十五G。

    二十二A到此一游。

    十八C是猪头。

    然后,我沿着通道走回座位,眼前一大片乌沉沉的后脑勺。

    座位──通道──卫生间──通道──座位,这便是生活的全部路径。我们一生都要这样度过。

    黑暗,永远是黑暗。有个被安全带绑得死死的孩子啼哭起来。但睡着的依然睡着。

    【二、乘客】

    三十一B的睡姿有些奇怪。

    我碰碰他。他呼吸微弱,嘴角流出腥浓的白涎。心脏病或者脑血栓发作?一只蟑螂正警觉地伏在他的后脖颈处。

    我随手按了呼叫钮。一个苗条的身影飘过来。乘务员由经济舱的女乘客轮流担任。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十一B,又叫来另一个乘务员。两人交换了一个冷静的眼色,架上三十一B便走掉了。

    这时,那只蟑螂掉了下来,它仿佛有些失落,从通道上孤零零地爬开。我目不转睛看着这生物黯然地钻到一大堆皮鞋的下面,在它们构成的曲径间走掉了,才叹了一口气。

    乘务员扶持着病人,三个人像一架组合玩具似地去了后舱。个别乘客抬眼看了一下,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对于怎么处置三十一B,大家不感兴趣。

    空出来的座位散发出一股烂疮味。它将由新人来填充。这意味着经济舱有一个妇女将有幸被赋予生育权。

    但被定位于三十一B的并不必然就是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婴儿。座位需要重新分配。这是有规矩的,不能让两个乘客长时间为邻,太熟识了,一旦形成了交流,便容易出问题。

    谁坐哪里,由公务舱的人讨论,再由头等舱的人决定。全人类的花名册在他们那里。头等舱、公务舱与经济舱之间,永远垂着一道枣红色的丝绒布帘,虽然柔软,却如铁门。我无法跨入,也不能窥见后面的实情。

    广播中的女声又一次响起来。被叫到座位号的乘客木偶一样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似乎可以理解为如释重负的笑容,打太极拳似地一点点揭开行李架,取下自己从不曾使用也永不将使用的包袱和皮箱,携着它们梦游般来到新座位,一屁股坐下就又睡过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十八G。我旁边的十八H已经坐稳了一个男人,对我说:

    “嗨。”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主动打招呼的。我心头跳了一下。我的新邻座二十**岁模样,五官俊朗,泛着一片玉色的炫光。我差点看呆了。时间长了,经济舱的人都挂相,而这个人却看着陌生。但这无所谓,这世界上什么都无所谓。

    【三、系统】

    舷窗外的空间也会出现精细而可观的变化。黑暗并不统一而均匀,显然,它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明白的裂隙。

    有时,繁星呈现;有时,电闪雷鸣;有时,浮出了一轮金黄色明盘,清柔的辉光下隐约蹿升着锯齿状的重障乌云,好像一群演大戏的妖魔。

    这一切奇妙事物,就这样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幻化。但乘客与之彼此屏蔽,互不熟悉。

    有时,在下方更为晦冥处,会萦动着另一类辉耀的星群,成簇聚集,自成体系,环构成棋盘或迷宫的模样,有的也像芒刺,内部呈现长短不一的回路,在幽暗的深渊中荧惑。

    但它们只是一个个暂时的斑块或补丁,停留在视野中的时间不长,就漂流向了后方,变小了下去,最后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也曾在气流中颠簸呢?

    显然,在同一个巨系统中,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独立着的世界。但实相究竟是怎样的呢?解释是有的。但总有一种悬念,偶尔回涌至心头。

    【四、七X七】

    出生在经济舱中的孩子们,会渐渐长大。这时,朽烂椅背上的电视屏幕会定时地闪亮起来。专业课程教育开始了。

    我似乎记得,我也是接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但这不能确定。

    常识课的内容包括如何系安全带和置换座位。政治课的内容,则主要是禁止吸烟和不得涂鸦等。

    比较重要的是自然课。电视上的三D虚拟老师宣讲完毕,会留下作业,那是一种用纯粹机器模拟声演绎出来的刚性提问,由于长年不停地反复播放,已损耗得不怎么清晰:

    “我们这、世、界、叫什、么来来来来来着?”

    正确的回答是:

    “七X七。”

    七X七,这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称谓。有的孩子会回答错,说成“七”,或“七一”,或“七六”,或“七八”,这时,便要被怨妇般的乘务员打手心。

    是的,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宽敞的舱室,看过去总好像浸在一层起伏不定的薄雾中;磨得坑坑洼洼的双通道,翻皮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地板上,固定着一个紧挨一个的陈旧座位;以及,透过舷窗看出去,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面,由世界中部位置伸出的长长的、隐约沉浮的双翼。而X只是一个符号,它用来代表不确定性。

    三D虚拟老师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她也兼任客舱广播员。她说,世界创生于七X七年前,然后时间便停滞了。这是故事的核心。

    而我们,被创造者放逐到这个闭合体系中,该体系又悬浮于一个据说是中空的、围绕七X七旋转的巨大气囊内部。我们以植物似的坐姿为常态,木雕般面朝同一个方向。我们偶然看到的一切外部明亮体,那些幽暗的星星,不过是气囊腔壁上颤动着的小气泡,或者被称作“幻影”的存在。

    只有七X七是恒稳不动、满载活物的自洽生态系统,看上去,正肩负着这气囊宇宙中的惟一意义。

    【五、正餐】

    定时的睡眠,然后是定时的摄食。乘务员推来小车,一份份递上正餐。锡纸包中的鸡肉或牛肉米饭,热气腾腾,只是定量太少,永远也吃不饱。与主食搭配的有橙汁、咖啡和绿茶。偶尔,也会供应略带馊味的兑水排骨汤,这却是要额外付费的。

    吃饭前,乘客要做祈祷:

    “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

    一边说,一边用左手食指在胸前画一个五角星。波音,是对从未识面的创造者的尊称,而阿弥陀佛是加强敬语的缀词。

    食物和饮料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源源不绝。必然,若说到根本,它们是由创造者波音提供的。

    可以举一个实例来证明他的存在。有时,舷窗外面的黑暗深渊之中,会突然冒出一道水鬼般的深色长影,也伸展着如同我们世界一样的薄削双翼。它吼叫着靠近,从身体前端吐出一条细长的柔软管子,与我们的世界发生对接。

    通常,我们管它叫“供应者七X七”。它自然是创造者签派来的。不过,如果创造者只造出了一个实体的七X七,则它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镜像。镜像世界为我们注入物质和能量──但没有信息,然后它就像所有的平行世界一样优雅,飘摆着没入苍茫黑暗,回到从不曾显形的创造者身边去了。

    供应者七X七的存在,确证了造物的精密与逻辑。

    待到碳水化合物开始在胃部发生化学反应,注视着小桌板上那些铮铮闪亮而无法折叠的精致刀叉,以及难以思议的可以用来透视他物的玻璃杯子,你就不能不感叹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啊,波音。

    阿弥陀佛。

    【五、质疑】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的新邻座有些异样。

    别人入睡时,他总是醒着;别人摄食时,他常常自言自语;他去卫生间所费的时间比别人长,使我怀疑他正是谁也不曾当场抓住过的涂鸦爱好者。

    “创造者为什么要放逐我们呢?”一次,他又开始念叨,把我吓了一跳。

    我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决定把这归属于一个低级问题,于是,大着胆子答了一句:

    “因为我们犯了错误。”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呢?”听我竟然回答了,他顿然有些兴奋。

    “是原罪。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被放逐之前,我们在哪里?”

    我感到某种悲戚般的可笑,便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这时,我心中浮出一层警觉。我活了这么大,全体人类的三百多个成员当中,还没有谁像这样说话的。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便说:

    “这同样是无意义的问题。”

    “有没有思考过外部的闪烁物?”

    “那些幻影?”

    “万一它们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也有生命居住的另一些世界呢?”

    我使劲屏住呼吸,扭头去看舷窗外的星星。我们头顶上方的星星都太小太暗,而且几乎凝固不动,看不出它们的究竟。但正从下方缓慢掠过的几块闪烁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则不太相同。它们内部的分岔和径道约略分明。它们就像食物盒中的晶莹果冻,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那里会有人居住吗?他们与创造者是何关系?

    “想没想过,他们可能是被赦免的?”十八H说。

    我不安地收回目光,又看了一遍这人。与经济舱中任何一个乘客相比,他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决定闭口不语,合上眼睛,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久,在十八H的提示下,我才注意到,下方掠行的星群,往往呈周期性出现,也就是说,我们先期观察到的存在,过一阵它还会原样回来,再次从眼皮下悠然浮过,重新耀闪一番,再重新没入黑暗。通过数心跳,完全印证了这种过程具有确定的周期。

    闭合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存在周期?三D老师的解释是气囊在围绕我们不停地旋转。但是,气囊为什么要旋转?为什么头顶上方的星光却又不动?气囊的外面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想得人脑门发酸。以前我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

    十八H提示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背景总是黑暗?”

    是的,他说的是背景的问题。

    【六、飞行】

    肚子里的食物和水积存多了,我又一次去卫生间。我遇到了以前的邻座,大家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不会有太多交谈,倒不是因为言多必失。一般来讲,在这一生中,就经济舱而言,乘客们不会发展出深厚的关系,我们基本上不存在互助的需求。

    包括对于女人,当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程序早已明确:她们中的年轻者,会不定期地被公务舱召唤过去;而年轻漂亮者,会定期地被头等舱召唤过去。待她们回来后,再捱上一段时间,一些人的肚子便会渐然膨大起来,末了连安全带都系不上。

    经济舱的女人都老老实实地集中坐在一起,与男人保持着规定间隔。除了送餐食来的乘务员,男人其实很难接近她们。万一滋生了冲动,便找邻座男人干那事,把手探过去,在裤裆下面,摸一摸,捏一捏,或者,到卫生间里插一插,都是允许的。但是找女人,那绝对不行,这是经济舱中的禁忌。

    曾有个别人破坏了风俗,趁大家睡着了,去诱惑女乘务员,到卫生间里乱搞(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公务舱或头等舱的乘客呢)。这种事情,被发现了,男人的下场通常会很糟糕。按照风俗,他要被阉割,这由奶奶级乘务员操刀。她们一点都不讲客气。

    女人怀孕了,如果这时没有多余的座位腾出来,也就是说有人尚未被处置掉,那也会很糟糕。孩子就会被流产。这也是风俗。

    总之,在经济舱中,由于对风俗的普遍尊重,一般不会有严重事态发生。男人们总体上都很规矩,没有谁想到要去破坏章程。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一回,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新的涂鸦:

    ──飞到哪里算个完?

    “飞”是什么意思?无疑,它很特别。我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像打翻了一杯滚烫的咖啡。很罕见地,下面那玩意自动硬了起来。

    【七、巡航】

    “你看到了什么?”

    目迎我回来,十八H像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无事人地这么问,脸上略带蓝莲花般的笑靥。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我的体内苏醒。下面于是再也无法软下去了,面颊涂了火药般,从表层开始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结巴着,把看到新涂鸦的事告诉了十八H。他半掩着嘴,像被食物呛着似地使劲尖笑了一声。是的,只是一声,眼神一边快活地飘向我的裤裆,说:

    “有没有想过,如果飞得快一些,会怎样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七X七在动,而不是气囊在动呢?”

    “请不要再说了。”

    恐惧沿着脊髓,蛇一样爬进了丘脑。这时,我希望再来一次座位大调整,离开十八H;但我其实也不情愿离开十八H,我想听他讲述新奇的宇宙论。

    年轻的十八H其实是一个漂亮男人。

    我努力掩饰着下体的动静,汗水大滴地从额上摔落下来。我想我可能也得了什么病。我会死掉吗?

    【八、行李舱】

    某个角落里又有人死了。座位调整又开始了。我想终于可以离开十八H了,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像个幽灵又坐回了我的身旁。这事异乎寻常,除非他是得到了头等舱的特许。这让我十分惮畏,却又暗暗喜上心头。

    我发现,十八H,不,现在该叫他二十五E了,开始跟踪我上卫生间。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了意思呢?

    我每次从卫生间出来,都看到二十五E倚在肮脏的门口,半掩着嘴,冲我羞涩一笑。我腿都软了。

    “你,有什么事吗?”

    我怦怦心跳着问,一边想着自己的年龄,感到自卑。我担心地看了看别的乘客,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们。坐得太久了,人类都失去了观察同类的兴趣。

    “想带你去见识一些事物,有没有兴趣?”二十五E柔声细语,像是在对情人说话。

    我受宠若惊,使劲点点头。于是,二十五E便执着我的手,引领我去到世界尾部。他的手很软,凉爽而沁心。我的心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从来没有来过世界尾部,一般只有乘务员才能来此处。这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分布点,女人们也在这里处理从镜像七X七上转移来的物资。

    有两个女孩正在忙碌,看见了二十五E,像是稔熟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一笑。这使我狐疑,并有些嫉妒,不觉把二十五E的手松开了。乘务员忙完就走了,这时,二十五E老练地掀起脚下的一块顶板。我看到下面显露出一处宽敞的空间。

    二十五E严肃地说:“行李舱。”

    没有想到,他只是带我来看这个的。我有些怔住。行李舱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现在,它里面有一簇闪射绿光的玩意正在攒动。仔细一看,是密密麻麻、针头一般的人眼。行李舱中原来还住着人,这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有人抬起头来,冲二十五E打招呼:“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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