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 水之卷-2
宫本武藏 水之卷-2 (第2/3页)
叫一次。
“你本来在村子里叫新免武藏,我这阿婆叫你恶藏。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叫宫本武藏———这名似乎很了不起呢……呵、呵、呵!”
她摇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在拔刀之前,想先声夺人。
“你以为改了名字,我这老太婆就找不到你了?真幼稚!老天爷帮我,你逃到哪里,他就指引我到哪里……来吧!看是你高明,取走阿婆的头,还是由我了结你的性命,我们拼个胜负吧!”
权叔也扯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被赶出宫本村已经五年了。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这回来清水寺拜拜,在此碰到你,的确令人欣慰。别以为我老了,渊川权六不会输给你这个小鬼的。你醒醒吧!”
他拔出刀来,白光一闪,说道:
“阿婆,危险!躲到我后面!”
他护着她。
“你说什么?”
老太婆反而斥骂权叔:
“你才要注意,你是中过风的人,留神脚底下别摔着了。”
“什么!清水寺的众菩萨会保佑我!”
“没错,权叔,本位田家的祖先也在后头助阵呢!别怕。”
“武藏!杀!”
“杀!”
两人从远处一起杀过来了。然而,武藏完全不理,像个哑巴似地默不作声。阿杉婆见状,说道:
“怕了吧?武藏!”
她缓缓地绕到他旁边,正想一刀砍下去,没想却绊到了石头,跌在武藏脚边。
“啊!她被砍伤了!”
周围的人墙突然一阵骚动。
“快点帮她忙呀!”
有人大叫,权叔却失了神,呆呆地瞪着武藏。
———虽然如此,阿婆的确神勇,她立刻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刀,自己站起来,奔回权叔身后,马上又转身面对武藏,重新摆好架式。
“笨蛋!你的刀是装饰品吗?没胆子砍呀?”
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藏,这才第一次开口:
“没!”
他放声大叫。
接着迈步走了出去,权叔和阿杉婆立刻往两边跳开。
“要、要到哪里去?武藏———”
“没!”
“等等!你给我站住!”
“没!”
武藏三次的回答都一样。他眼看前方,用力挤开人群,继续向前直走。
“嘿!武藏要逃走了!”
老太婆慌忙叫道。
“别给逃走了!”
人墙立刻崩溃,轿夫们跑向前去,想再度围住他的去路。
“……咦?”
“奇怪了?”
围是围住了,却不见武藏。
三年坡,以及茶碗坡上,有很多正要回家的人,他们看到武藏的身影像猫一般跳到西门边六尺高的边墙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都不相信,权叔和阿杉婆更不相信。他们猜想:武藏是不是逃到后山去了?还是躲到御堂的地板下去了?他们到处狂奔,四下寻找,直到夕阳西下。
劈、劈、劈……打麦秆的杵声,响彻整个细民镇。养牛人家以及抄纸店,因为细雨绵绵,房屋被腐蚀得霉味四溢。这时北野里正是田里收工的时刻,虽然已近黄昏,却很少有人家冒出暖暖的炊烟。
屋檐下挂着写了“客栈”两字的斗笠,有个人趴在泥地间大叫:
“老爷爷!客栈的老爷爷……没人在吗?”
那人精神饱满,声音显得比身材还要宏大,原来是经常溜来这里的酒馆小伙计。
他顶多十一岁。
他的头发沾了雨滴,闪闪发光,蓬松地盖住耳朵,活像图画中的河童①。他穿着长袖短上衣,系着绳腰带,浑身沾满了泥巴。
“是阿城吗?”
客栈爷爷在里面问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都还没回来,不要酒。”
“可是回来了就要喝吧?准备着不好吗?”
“如果客人要喝,我去拿就是了!”
“……老爷爷,您在那儿做什么呀?”
“明天有驮夫要去鞍马,我要托他带信给朋友,正在写呢!可是得一个一个字的慢慢想,累得手臂都僵了!烦死人了,你别吵我。”
“咦,您老想得腰都弯了,还记不得字吗?”
“你这小鬼,又耍嘴皮子了,讨打呀!”
“我来帮您写。”
“你在说笑呀?”
“我说真的!哈哈!芋头的‘芋’哪是这样?您写的是竹竿的‘竿’啊!”
“啰嗦!”
“我不是啰嗦!我就是看不下去。老爷爷!您要送竹竿给鞍马的朋友吗?”
“要送芋头。”
“那就不要逞强,改成‘芋’不就得了吗?”
“我要是知道,开始就不会写错了。”
“咦……不行呀!老爷爷……这信除了您之外,没人看得懂啊!”
“好吧!那你写写看。”
老爷爷把笔递给他。
“我写,您别抱怨,别抱怨喔!”
酒馆的小伙计城太郎拿着笔,坐在入口处的横木框上。
“你这个笨蛋!”
“什么?您不会写字,还骂人笨蛋。”
“你鼻涕流到纸上了!”
“哦!是吗?这算是小费好了。”
他揉了揉那张纸,擤了鼻涕之后才丢掉。
“好了!要写什么?”
他握笔的姿势很正确,把客栈老爷爷讲的话,熟练地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早上没带雨具就出门的客人,踩着泥泞的马路,拖着沾满泥的鞋子,脚步沉重地进门来了。他把遮雨用的麻袋往檐下一丢,说道:
“啊啊,梅花也快谢了!”
他一面看着这棵每天早上让他心情愉快的红梅,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袖。
正是武藏。
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武藏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板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武藏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武藏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板,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①。”
“不要那么多。”
“三合②。”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宫本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武藏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干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武藏到井边冲洗完毕,换上干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板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宫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板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武藏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托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荡荡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武藏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武藏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武藏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武藏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武藏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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