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变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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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变通-3 (第1/3页)

    (三)

    她看着那令她窒息的屋檐,她什么也没有写下,因为她心里有真正的海和波涛,她正从那里进入大自然的本质,一切外部的形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好多天了,雷声、闪电,狂风和倾盆大雨均不能让她动心,她凝望天空,偶尔写下一个符号,马上又厌弃了。手里握着笔的感觉真好啊,笔如同一把匕首,划开大自然的黑幕,即使给她的感觉仍是黑蒙蒙的也不要紧、这样昏昏地度过一段时光之后,大自然里就出现了很多阴沉沉的隐秘角落,那些角落里都晃动着尖细的、和人相似的影子,她在心里将他们称作"火箭头"。她甚至感到杏花村的梅花也在这些火箭头当中。这些人决不会从他们的隐身之处跑出来。他们是长期据守在那些角落里的。她随即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一些粗糙的人形,画完之后又感到实在同记忆中的风采相距甚远。这样做的时候,她总不忘在旁边写下日期。述遗一直在想,这种奇怪的人形动物离她多么遥远啊。这种特殊的族类都聚在一起。但他们之间又并不交往,他们聚在一起只是偶然的机会使然,实际上单个的人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并不是说他们独来独往就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他们在这方面其实是十分敏感的,他们不交流是因为交流没有意义。述遗之所以要这样判断是往日的经验给她的影响。看见那些默默无闻的影子她就联想起梅花和她那近于杜撰的哥哥,想起他们兄妹特殊的、不可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所看见的他们,以及他们做的那些事,只不过是种表面现象,到底他们是什么样子,在干些什么,述遗能理解到的,只是鲸鱼浮出海面的一小块背脊,扑朔迷离的现象只会把她弄糊涂。她时常想,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怎么会仍然这么无知呢?为什么这种无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呢?

    她的眼前出现了菜贩子,菜贩子正微笑着朝她的窗口走过来。

    "您好啊,述遗老太婆!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不记录下一点什么来吗?"

    他的头从窗口伸进来,一只肮脏的大手撑在窗台上。

    述遗躲开粗汉的目光,思忖着,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买卖关系有十几年了,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关系恐怕并不真的是完全无意吧,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抑或是这个人通过同自己的这种关系慢慢变成了那种人?如果那种演化存在的话,述遗连想一想都头晕。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费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枯瘦的身体,她很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可做出的却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菜贩子还撑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体遮掉了半边窗户。

    "您的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啊,这有点让人扫兴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来买我的菜,我有时和您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从来没有看透过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难熬,跑到河边去哭泣。还有的时候,我用河边的鹅卵石砸自己的脑袋,砸得脑袋鲜血直流。您仔细看看!"他低下自己的头,那头垂到了桌面上。

    述遗看见他后脑勺上有很多鸡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着把这些全讲出来,"述遗轻轻地说,"才十几年功夫,来日方长……"她糊里糊涂地说不下去了。

    菜贩却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动着脑筋。

    "你这个老太婆,怪物,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低声吼了一句。

    述遗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筛糠似的抖。这时菜贩子就笑起来,转过身走掉了。述遗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边,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边,将那记录本打开,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弄出"啪啪"的声音。

    她将笔记本摊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怀疑头上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个地区的天气。前不久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刚从不远的城郊走亲戚回来的彭姨却告诉她,亲戚家种的菜因干旱而减产,那里一滴雨都没下。述遗拿不准是彭姨撒谎还是老天爷捉弄她。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记起里头的参天大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树的,一排办公楼似的建筑挡住了视线。述遗还从未听人讲起过里面有一个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邻居聊起这事,邻居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弄错了,还说这闹市中的街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幽深的庭院。那里头他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一些旧房子,全都空着,连树的影子都没见到,更不要说参天大树了。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说述遗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往回走时,她又踮起脚看了一回,看完后正要迈步,却撞了一个人,那人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遗定睛一看,是里头的仆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为喝醉了。述遗朝他弯下腰去问道:

    "胖老太婆还住在里头吗?"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这人真不识时务。"他朝她翻白眼。

    述遗听得害怕起来,就绕过他往家里赶,走了一气回过头看身后,竟发现那老头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述遗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来。

    "您有什么话吗?"她问。

    "你逃不脱的,你怎么逃得脱呢?网已经撒好了呀。"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

    当天夜里述遗在入睡前突然发现了那只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么大,紧紧地巴在蚊帐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述遗喘着气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将帐子塞好,把蝴蝶关在帐子里,还用好几只夹子将开口处夹紧,以免它飞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心有余悸地躺到躺椅上头去。半夜里她还开灯察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它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来了,嗔怪地骂了几句"神经病"之后就去松开那些夹子,述遗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蚊帐撩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幻觉真可怕啊!"述遗万分沮丧地咕噜了一句。

    她披头散发,夜间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场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对着镜子梳头时,彭姨站在她的身后沉思。

    "发生在庭院里的那些事,那些个黑蝴蝶,难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时幻想出来的场景?那青年到底怎样了啊。"

    "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说。

    "为什么周围的人和事这些日子全变样了呢?"

    "是大自然的规律嘛!"彭姨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抱怨了呀。"

    述遗还是想辨别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彭姨那样坦然。她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没有闯进那张铁门里头去探个究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一贯的惰性,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一拖再拖的。现在已经迟了,那张门好久都不再打开了。她也不愿问彭姨,她估计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从她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关于星期三那件事的迹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其间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鲜明的记忆,都可以用一些词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记忆吧。什么又是不可靠的记忆呢?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确实,凡是她自认为经历过的这些奇遇,根本没有人和她深入讨论过,似乎是,周围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会不会别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遗什么时候搞清过她的真实想法?有好多次,述遗尝试这样一些假设:假设一开始门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觉,又假设后来同彭姨一道去庭院里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后面的事却又同前面的假设相矛盾了,因为就在她家里,坐在这张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谈论起那个庭院,那位躺在密室里的青年。而且在谈论时,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关的种种细节。她们已经在那种忧伤的回忆里打发了多少时光啊,那种共同的回忆当然不是彭姨对她的迁就。

    整整一天,述遗被对自己的怀疑弄得疲惫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帐子的前襟用很多夹子紧紧夹住。一觉醒来看看身边的闹钟,才凌晨两点。这时她心里涌出一种预感。果然,在她的脚边靠床头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种可疑的响声,述遗大叫一声赤脚跳到床下,蚊帐都差点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帐子里"沙沙"地飞,有好一会述遗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后来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门外,反手将门关紧了。她颤抖着去敲彭姨的门,彭姨泡肿着两眼出来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开蚊帐,那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了门,消失在明亮的夜空里。那天夜里的月亮发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联翩。彭姨走了之后,述遗仔细检查褥子和被单,担心蝴蝶在里面产了卵,她将蚊帐也拆了下来。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那种恐怖的景象。早上八点彭姨又来了,这时述遗正歪在躺椅上做梦,她的梦里有一盆炭火——因为太阳这时照在她脸上。彭姨看着述遗潦倒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帮她收拾好床铺,挂好蚊帐。述遗在旁边很过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蝴蝶的到来再一次证明了那个星期三发生在庭院里的一切,述遗浑身爽快,觉得自己正在走出迷幻症的纠缠。这种感觉维持了几分钟,彭姨那知情者的笑容又让她惶恐起来。彭姨什么都没说,但述遗从她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内容,那就是蝴蝶的事不是偶然的。述遗在一闪念之间甚至想过,蝴蝶也许是彭姨放到她房里来的吧。刚刚证实了的事又变得模模糊糊了。

    "今天要洗被单和褥子。"述遗说。

    "唔,真是好太阳天啊,这样的天气难道不值得记录下来吗?"

    那天傍晚,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之后,述遗在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画有图案的记录,她为自己的这种方式感到欣喜。她想,每撕掉一页图案,心里的那本笔记本就增加一页空白。睡在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的褥子上,昨夜的恐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就一只蝴蝶吗?她怎能断定那就是一只有毒的蝴蝶呢?她和它同床而眠,什么事都没发生。即使是得了迷幻症,如果不去努力分辨,也并没有什么害处啊,也许那是一种对她这样的老太婆有强大吸引力的幻境,将她的余生在那种幻境里发挥,虽违反常情,却也不能说是很坏的选择。述遗此刻竭力要将那次出走到城郊过程中的细节想出来。当时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旁边坐了一个农民,是那种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古板的老农民,穿着廉价汗衫,目光昏暗,老农曾站起身,推开车窗,挥着一只手向外面什么人招呼,他的这个动作还重复了好几次。按理说车在开着,窗外不可能有他招呼的对象,他在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向某个地方发信号?凡是述遗想起来的细节,都生动得令人起疑,她不能确定这种事到底发生过没有。下车的时候有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差点扑倒在车门外面,手里的提包也掉在地上。那男孩还大声地骂她。述遗看着墙壁,回忆着自己当时手忙脚乱的窘态,仍然止不住要脸红害臊。她现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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