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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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地 (第1/3页)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呆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呆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习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么?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让它自己爬进牙膏盒里头去。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油菜地的那一头,有一个男孩过来了。那是一个极瘦的小孩,左脸被烧坏了,嘴唇翻下去,丑得令人有些害怕。"你是谁?"他直统统地问,嘴巴奇怪地翻动着。

    "我是镇上的,就住在这里。"小非很响亮地回答。

    男孩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他眨着那只好眼睛,似乎在考虑一些小非想不到的问题。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边脑袋有头发,左边脑袋全是疤痕。

    "我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同我有仇,就住在这一带。"

    小非真的害怕起来了,刚才她提高声音说话就是为了壮胆。她装作没听见男孩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走。

    "你一点都不想帮我吗?说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随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跑进屋去。

    "我已经看见那个男孩了,他是梅县的。"

    祖母说着就要小非过去看那张地图。她用指头指着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红点,命令小非将大头针钉上去。小非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但还是勉强将小黄旗插上去了。事后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很懊丧。

    看来祖母是认识这个男孩的,祖母会不会是男孩所说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这里手脚变得冰凉。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决不帮这个丑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声。小非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同祖母谈论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开门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朝舟子走过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吗?"舟子问道。

    "我一早就洗过了。"

    "好,我带你去看野蜂窝。"

    舟子一边走一边告诉小非说,野蜂窝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树上,比大葫芦还要大,蜂子飞出来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只要人不去袭击它们,它们是不会蜇人的。小非想像着蜂蜜的形状,脚步变得轻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么啦?!"舟子急躁地问。

    "你看前面。"

    "那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小流氓吗?我们走我们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会有危险的。"

    "你这傻瓜!"

    舟子气愤地跺了跺脚,撇下小非回家去了。这当儿那男孩已经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个可怕的鬼脸,翻下他血红的下嘴唇。小非发出恐怖的尖叫,双脚都站立不稳了。

    "我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城里浓烟滚滚,全着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后面追。跑的时候有风,火就更旺。我听见火里面发出声音,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火才熄灭。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气呼呼地说话,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你找到了吗?"小非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样问我!"他还是气呼呼的,"别的不说,单看你抓蜜蜂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肠有多歹毒!你的心肠这么不好,反倒天天怀疑别人要害你。我听到的流言看来是有道理的。"

    由于他一味指责自己,小非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心里只希望他马上走开。

    那男孩偏不走,还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锤子",问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连声拒绝。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围转。"他威胁道。

    小非瞄准一个空子从他身边跑掉了。他并没有来追。

    舟子的确发现了一个野蜂窝,她不知道那窝里有没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头脑灵活的舟子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胆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时候会干出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来。所以舟子抱着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现了。小非竟会怕一个小流氓,一个手里没有凶器的小男孩,这件事令舟子气急败坏。离得远远地张望着,舟子看见小非的祖母身着那件巨大的黄袍从门里头出来了,她像一只船一样在街上游动着,绕了一个圈子,游到屋后的油菜地里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过祖母的小黄旗,她不清楚祖母后来到底查出真相没有。由于心里有鬼,舟子就不再进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么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后说起话来,把舟子吓了一大跳。原来老妇人又从后面的油菜地绕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个梅县么?"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说,"那里是个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

    舟子使劲摇头,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还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舟子最头疼的就是地理知识,她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图形,而且完全不感兴趣。舟子随家人到过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说出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特产,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些地方在什么方向,她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黄旗之后,就将那些小旗全部钉在后院的梧桐树的树干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她偷了那些小黄旗去学习地理知识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的家里,祖母指着墙上手绘的地图要她看。"这是我们的镇子。"祖母说。舟子看见的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图形,于是心里感到很憋气,同时又有点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对舟子说:"我奶奶总是在那些古城里游来游去的,尽吃好东西,所以她那么胖。"舟子对当地理教师不感兴趣,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图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里绘制地图,她从窗口看见过她那老母猪一般庞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听到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舟子回到家中后,口里还在叨念那两个字:"梅县"。

    "你在说什么?"母亲严厉地追问她。

    "梅县。小非的奶奶告诉我的。"舟子忍不住红了脸。

    "不许胡说!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里呢?"

    "你不要管这种事。"

    母亲到厨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爱和母亲谈话,因为从她口里从来问不出什么实情来,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后面的杂屋里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补破了的渔网。他背上的衣服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爹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

    "舟子没有活干了么?"

    "我都干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来干。你看我,总不闲着。"

    "我不想干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干活到处游逛?"

    舟子觉得很委屈,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说的是谁?"

    "一个小流浪汉,在镇上游荡,搞得小非不敢出门。"

    "我明白了,是梅县来的那小子。他当然可以不干活。你没注意到吗,他走路是不留脚印的。下雨的时候他在软软的泥地上跑,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爹爹说完这话之后就变得有点迟钝,好像心里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顾自地发起呆来了。舟子还要问他关于梅县的事,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非同舟子见面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了秘密。她们的秘密就是同那个男孩有关的梅县。她们都希望对方先说出来,但自己却不愿先说。结果是,两个人都没说,装得没事一样。虽然没提那个飘飘渺渺的梅县,她俩还是谈起了那个丑八怪男孩。当时两人坐在梧桐树的树枝上头,舟子向小非打听她祖母的情况。

    "她总在叨念那小流浪汉的事,可她又根本不愿看见他,只是将小黄旗不停地弄得哗哗响,她的手都被扎坏了。"

    "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来头啊!"舟子装出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他是被火烧成那样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头被火烧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烧成那样还能活吗?"

    "所以他要报仇嘛。谁会去烧他呢?"小非觉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种人。"

    "你瞎说。"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爹爹说他走路不留脚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远不会老吧?他的年龄一定不止他看起来那么大。"

    舟子用肯定的证据推测出的结论,小非也认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可以看得很远,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小非眼里的景物有些变形,特别亮。镇上那条小马路像铺了金砖一样,在阳光里燃烧;弹子房门口的红色招牌红得像血;就连那条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发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议下去。两人先后溜下了树。

    回到家里小非又得帮祖母晒酸菜了。她架好门板,祖母就端着一盆酸菜出来了。太阳很烈,小非听见酸菜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会儿就蒸发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时偶尔一抬头,竟然发现祖母在向人打手势。

    "那是梅县那小子,我要他滚开。"她说。

    小非顺着祖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要他滚开。"祖母强调说。"你想想看,火都烧不死的人,会有多么吓人?他休想到我的领地来。"

    小非想,祖母的领地就是这个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闯进来。看见祖母这么重视这件事,小非更觉得那男孩不简单。听舟子说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总要看看才好。小非见过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盖着,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进土里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当中"该不会是生活在土里面吧。也许在梅县古城里,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她又回忆起祖母将大头针插进小红圈的凶狠劲,心里头好一阵后怕。"梅县"在小非的想像中现在已经成了冥府一类的地方了,这事她不敢往深处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会连门都不敢出了。幸亏家里有祖母,家才变成了"领地"。不然那男孩来报仇,小非一点办法都没有。祖母虽然老了,小非觉得她还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惊人,身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么威胁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胁别人。就比如骄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骄傲了。舟子也同样不认为祖母有一天会死——就像她外婆那样。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然隐隐地担忧: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对抗,会不会有一场恶战呢?

    一直到晒完酸菜小非也没见到那男孩出现。小非洗了手,走进房,拿起绣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实在没有心思绣花,再说阿芹已经将业务接走了,她是比不过她的。倒是对于祖母绘制的地图,小非一看就懂,心里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没有打算过让她学这个。小非认为她一定是要独享拥有那些秘密的快乐。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因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语气就变得像说梦话一样。死人啦,活人啦,某个穷乡僻壤里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没个定准。即使睡着了,她也在睡房里说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时听到过。小非亲眼见过祖母绘制地图,对祖母凭空画出图形来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这几年只能画小张的图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年纪老了,体力不够。挂在厅屋里的那张插满了小黄旗的大图,祖母说是她请人绘制的,但小非从未见她去请人绘制地图。当小非追问制图人是谁时,祖母就生气地回答说,那个人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她)"见不得人"。小非满心疑惑,却也不敢问下去。日子一长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么一味糊里糊涂呢,不是更危险么?前两天小非曾梦到那男孩冲进来报仇,她看见他连右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头部全烧糊了,眼睛鼻子全没有。小非不断地尖叫,祖母还是坐着不动。后来她发起狠来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哭就吓醒了,满身都是汗。醒来后她还狠狠地诅咒了自己,因为她居然梦见祖母死了!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厨房里,他对小非说: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听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块钱,你现在就去找她要,我在这里等。"

    小非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瞪了瞪眼,因为五块钱实在是数目巨大。小非以为祖母要询问她了,她打算马上讲出原委。可是祖母却掏出了荷包,数出五块钱交给小非,什么也没问。

    "奶奶不问一下吗?这钱不是我要用的啊!"她冲着祖母那只好耳朵喊道。

    "问什么呢?问了也没用。我不是那种喜欢啰里啰嗦的老女人。"

    小非从祖母的表情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谁在要钱了。

    男孩接过钱,说:

    "我的小名叫锤子。我是被火烧成这样的,那火追着我烧。"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我想来报仇,又找不到仇人。现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脚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没有了。到处都在修房子,哪里还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将钱叠好,放在鞋底,然后再穿好鞋子。他还轻松地跳了几跳,说:

    "我要走啦。"

    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油菜地里。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五块钱,连声谢谢都没有。五块钱,是她半年的零用钱。祖母对他如此大方,不知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梅县"是祖母随意发明的一个地方,祖母不是随手就画出了那些地图么?但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他决不会是祖母的发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关系的呢?祖母该不会怕他吧?刚才他说"找不到仇人",那么祖母并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点,只是那五块钱仍令他心里不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母忽然说:

    "他就是来要十块,我也会眼都不眨就给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钱吗?"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这种孩子,没人敢惹他。你听舟子的妈说了吧,森林大火烧到了我们省。"

    祖母的午觉睡得很长,以致小非担心起来。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祖母在唱歌,唱几句又在床上翻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响个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梦乡就特别高兴,醒来后恐怕会倍加沮丧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点沮丧,但她愿意做那些好梦,比如梦见在河里骑在大鱼背上之类的。像祖母这样在梦里唱歌她从来没有过,她的梦一般很拘谨。后来祖母终于起来了,那床又吱吱呀呀响了好久,似乎宽大的雕花木床不愿从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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