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绿毛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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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 绿毛龟 (第1/3页)

    胡三老头门前的臭水是鸡们的乐园。房子属于那种三层的老式楼房,多年以来下水道就已经堵塞了,所以家家都从窗口往外倒污水。大晴天太阳将污水晒干,边缘的泥土松松的,肥得很,各式小虫都从里头爬出来,胡三老头的那群鸡就开始了激情的会餐。鸡的两只爪子用力地将那泥土扒过来,扒过去,尖喙啄个不停,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们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因为他们的抓扒,土里就长出虫子来似的。有一只麻点母鸡是胡三老头最欣赏的,她很爱清洁,总是站在干地这一边,两只脚爪一下一下扒划得很从容,很有力,她啄食起虫子来也不像同伴那样急切而慌乱,而是似乎有种内在的节奏似的,当然她在这方面也是不知疲倦的。屋前不远的地方就是大马路,农用车排出滚滚黑烟,出租车刺耳地叫个不停。

    胡三老头日日坐在门口打瞌睡,这是他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的必修课。他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到底变在哪里是说不出来的。从好多年以前开始,他就生活在回忆里头了。比如这只麻点母**,胡三老头就总是想起她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麻点鸡跑起来悠悠晃晃,有一次差点被老鹰捉走,但那只饿鹰没捉她,捉了另一只白母鸡,从那次事故之后她就生出了这种皇后似的尊严。年轻的时候,他还与人策划过造火箭去月球上的事,那是一次错误,他早就对那种事没兴趣了,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黑咕隆咚的院落,亮得刺眼的煤气灯,脏兮兮的图纸,有着强盗般面容的、抽烟的男人们围着大方桌,每个人都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图纸,心里却在等那一声致命的怪叫。胡三老头老是想,为什么人不能像这只麻点鸡一样镇定自如呢?所有的人都一惊一乍的,将桌子的四条腿都踢坏了。人们当中有个瘦子,一有响动就往外冲,撞上什么打翻什么,每次都同样疯狂,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策划的过程真是又漫长又枯燥,大家都被那些数据缠得做噩梦,又不甘心放弃,于是人人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胡三时常于大白天在街上撞见一位同事,听他瞪着眼说出几个数字,听完了才知道他是在梦游。胡三似乎是什么事都历历在目,只有一样东西以其模糊和稀薄令他惶然,这就是他自己的形象。

    "胡三老头的鸡比我的长得好嘛。"远蒲高声嚷嚷,在胡三面前站住了。

    胡三不想理他,仍旧闭着眼。这远蒲从前也和他们大家策划过造火箭的事,但没有多久他就失踪了,到他回来时,已是一个小老头,他就定居在和胡三家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没事就跑过来讥笑胡三几句,似乎是找乐子,又似乎是自己对自己不满。他往往开始向胡三发起攻击,义愤填膺的样子,到后来却变成了自暴自弃,有时还哭起来。胡三最讨厌他这种夸张了,但看他的情绪又不像夸张,而是心里有什么事要找人宣泄。

    远蒲今天特别固执的样子,站在胡三面前挡住阳光,等着要和他说话。胡三记起,他站的这块地方就是他们从前摆方桌的地方,那时还没有楼,只有一栋石头墙的平房,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四株刺槐,刺槐的白花怒放时,胡三的脸就肿起来,那张朴素的、没上漆的梓木方桌就摆在刺槐树下。

    胡三不得已地睁开眼,发出一声责怪的"啊?"

    "我算完了。"远蒲说,还是一动不动。

    胡三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怎么一开口就自暴自弃呢?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了。"他又说。

    "那你还回来?"胡三恶毒地反驳他。

    想到一个好端端的下午又被这家伙败坏了,他心里就有火。

    "我是不该回来。"

    "现在再出走也来得及啊,带上换洗衣服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可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啊,没有一天不想着我们从前那桩事业,不想着那可怕的后果呢。我总是往河中间走,让河水淹没我的头顶,要是我不会水,也许就回不来了。回来之后,我也学你的样子安度晚年,我甚至也养了鸡,可是我不行,我快完蛋了。"

    "一切都会好好的。"胡三有点心软地说。

    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胡三觉得他内心很犹豫。他想,倘若他们那一次的发射成功了,年轻时的胡三会不会在现在的记忆中留下一个鲜明的形象呢?现在他坐在这里,竭力想要重新感受从前那一声怪叫给他心理上造成的震动。当时是下半夜,人们像受惊的鸡群一样四处逃窜,胡三奔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月光从高而窄的窗口掉下来一条,更显出周围的黑暗,那一排书架嘎嘎地响着。但胡三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就连害怕也不怎么真实,他只盼望天快亮,天一亮人们就都回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门边还蹲着一个人,是那人的呻吟暴露了他自己。那人是厨师,厨师反复叨念着这样一句话:"您说说看,人怎么能忍受这种恐惧啊?"他的一身的骨节都噼啪作响,身子像筛糠一样,声音则越来越微弱。他在黎明前终于咽了气。厨师的死有点像呈现在胡三面前的某种机密,那副宽大的骨骼,几名汉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弄到殡葬车上。三十多年都过去了,厨师的形象仍然是那么鲜明。他有一个女儿,当时大约五岁,小孩竟然扑倒在担架上,在父亲脸上咬出了几个牙齿印,那种情景惨不忍睹。女孩长大后嫁了个糕点师,胡三常看见她在垂着眼卖面包,每回经过,胡三总是绕道。远蒲的出走是在厨师死之前,出走一点都没给他带来解脱,他的内心似乎是抽得更紧了。那时常有他的零星消息传来,都是极荒谬的,往往在人们中引起一片哗然,所以胡三倒并不觉得他已经出走了。再说他走得也不远,从地图上看,他像在围着这个地区绕圈子似的。今天他居然说出"事业"这个词来,实在是有点滑稽。就是他胡三,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年轻时的那个计划,那好像只是一种大而空泛的遐想,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他这个人本身,不是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吗?完全可以用一条纱巾、一抹烟云这类比喻来形容嘛。拆除石头房子的那几天他一直跟着工人们跑来跑去,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腾云驾雾似的,弄得好几个人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打量他。住进新楼的第一天,胡三听见马达声彻夜响个不停,他三番五次起床到外面去看,怎么也找不出发出声响的地方,好像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马达,脚下的土地也产生出微微的震动。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只有适应这种噪音才是惟一的出路。楼里的住户们谁也没感到那无处不在的噪声,他们夜里也不起来。开始时胡三总想同这些人交流一下,讲讲这件事,但每次看到他们异常严肃的面孔又把要说的话缩回去了。时间一年年过去,胡三想同人交流的念头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甚至害怕邻居们过问他的生活。他坐在门边,闭着眼装睡,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有一个名叫素媛的老女人特别令他讨厌,她总来同他聊天,称他为"老英雄",一旦胡三从侧面婉转地谈到噪音的事,她又大惊小怪起来,说这种事"太奇怪了",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胡三想,她也的确没听到那种噪声,要不她夜里还不起来溜达呀。她的这种态度就是要让胡三感到惭愧,为了什么呢?他胡三有什么地方值得惭愧呢?

    因为水里的蚊蝇太多,胡三总在椅子旁边点着一炷卫生香,一盘这样的香可以点四个小时,那浓浓的草药味往往使他产生幻觉,把所有的事都在时间上混淆起来。于是昔日的院子在眼前再现了,不过方桌前围着的不是从前那些汉子,而是楼房里这些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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