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山乡之夜

    短篇小说 山乡之夜 (第2/3页)

满了激情,他们在召唤地底的亡灵呢。这个时候正是那些岩层深处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你们看得见那些东西么?"

    "这对于我们是很简单的事。"

    我还想问下去,"麻婆"就在角落里对我发出很不高兴的斥责,还对袁伯说:"不要理他。"袁伯沉默了一会儿,就爬到鸡笼那边去了。他转回来时塞给我两个鸡蛋,叫我磕破了去喝,我照他说的做了。鸡蛋很美味,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时又有一个家伙冲上楼来,袁伯将我推过去,叫我去抵挡一阵。我用两只手抓紧扶手末端站在那里,一瞬间我感到下面冲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而我的双腿像被打断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往下面一栽。但我并没有栽到楼下,我横在楼梯上的身体被卡住了,而下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解脱出来,坐在楼梯上喊袁伯。我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再竖耳细听,连那些鸡叫声都听不到了。我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到了下面的房间,我又顺着墙往前摸,摸到了那些长凳,刚才那些哭丧的人就坐在这些凳子上。

    大门敞开着,外面稍微有些光线,但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袁伯和"麻婆"还在楼上没有,我想他们多半从阁楼上的另外一头下去了。我受不了屋里这死一般的寂静,我想打碎一点什么东西,摸来摸去的,摸到一个泡菜坛,抱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却没有摔破,泥地只是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盐水流得到处都是。摔了泡菜坛后,心里更惶恐了,我横下一条心到外面去闯。

    我在房子与房子的过道间摸着往前走,有时用手撑一撑两边低矮的屋檐维持平衡,脚下的地面非常不平坦,像是人为地弄出那些坑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把全村都走遍了,还是没碰到一个人。我想返回村长家去,又找不到他的家了,而这些人家呢,我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害怕他们将我当作强盗。我就这样立在狭窄的小道上,一只手撑着一边的茅草屋顶,打量着阴沉沉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怪物似的山。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水总是不退的话,妈妈带着四个妹妹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吃多了野果野菜,二妹昨天已经闹了一回肚子痛,疼得在地下打滚。如果水退了,我们就得重新修整房子,用竹篾编好墙,重新糊上牛屎,从远处运稻草回来铺屋顶。要是房子已被冲垮就更麻烦了。不知怎么,我想着这些事就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我既不烦恼,也不怜悯,我感到这些事只同过去的那个我有关系,而现在这个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长到十七岁,从未到过这种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和我说着相同的语言,但要弄懂他们的意思几乎不可能,他们内心的痛苦也会令我害怕,令我觉得世界快要大难临头了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我抱着找出路的想法而来,现在却已将"出路"的问题抛之脑后了。听了刚才那场哭丧就可以知道,山里人不对前途抱希望。想想吧,湖区的人家谁又会将鸡养在阁楼上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有一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是一个男孩。

    "黑熊,袁伯叫你去我家帮我爷爷洗澡。"他响亮地说,"你不要用手去撑我们的屋顶,这样会把房子撑垮的。你个子这么高,一点都不好。"

    小孩说他的名字叫"鸡婆",他家住在最下面快到马路的地方。他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将我甩开老远。每当我喊:"鸡婆!鸡婆!"时,他就回转来,说我"磨磨蹭蹭真讨厌"。后来我们终于到了。

    我弯下腰随他钻进他那低矮的房子。我听见他划火柴,点燃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说是村长嘱咐要点灯的,为了照顾我。他将那盏灯举得高高的走近一张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里的老头子。那老头正在一边呻吟一边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螳螂一样,他的孙儿耐烦地将灯盏举得高高的。有好几回,眼看他要坐起来了,但又"嘭"地一声倒在床上,于是又重新挣扎。我对鸡婆说,让我来举着灯,他去帮爷爷烧水准备洗澡。鸡婆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烧什么水呀,你这个傻瓜,我们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爷爷又一次倒下去,绝望地大哭起来。鸡婆一声不响地举着灯。我凑上前去想扶一扶老头,鸡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说我要"害死他爷爷"。我只得退回来,乖乖地在床边等。

    "什么人进来了?"老头喘着气问。

    "一个年轻人,来帮你洗澡的。"他的孙子回答说。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鸡婆示意我到门口去,我和他一块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爷爷自尊心很强,我们要耐心一点。"

    老头经过一番挣扎,居然将腿移下了床,他两手扶着床头柱,颤巍巍地立起来了。鸡婆兴奋地为他爷爷喝彩,但什么都不做,就让老头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鸡婆木盆放在哪里,鸡婆不耐烦地回答说就在门外,然后继续为他爷爷喝彩,口里大声数道:"一、二、三、四……"

    门外有口井,我摸黑从井里打上两桶水,乖谀九枥铮泻艏ζ虐镂乙黄鹛У轿堇锶ァ?鸡婆不情愿地出来了,埋怨我怎么这么没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们将木盆放在屋当中,鸡婆就去脱他爷爷的衣服。老头用木偶一样的手臂想挣脱孙子,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但他毕竟老朽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很快孙子就将他剥光了。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像一个人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皱巴巴的,发黑的老皮贴在骨架上。如果不是听他讲过话,我老早就吓坏了。鸡婆一把将他拽进木盆坐下,命令我开始给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头哀哀地哭着,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骂我,说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发觉他一点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脏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干净是不可能的,我向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鸡婆提出换一盆水,鸡婆说不行,因为"爷爷的自尊心很强"。我只好扶老头站起,草草替他擦干身体,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挡开我,说我没帮他洗干净,只是在蒙骗他,说着他又坐进木盆。我只好用那脏水又帮他洗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有点满意了,不再骂人,也不哭,闭着眼坐在水中。因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喷嚏来了。我劝他站起身让我帮他擦干身子,他不肯,说毛巾太脏,会把他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弄脏的。这时鸡婆在一旁说,他爷爷已进入幻觉了。我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是顽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强力将他架起来,他大声哀哭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扑过去,一身**地倒在棉絮里头了。我松了口气,同鸡婆一道将木盆里的脏水倒掉了。回到房里,我提议再帮他爷爷穿衣,可是鸡婆冷冷地说:

    "不用你来多事了。"

    鸡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理我,径直走过去一口吹灭了油灯。

    现在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老头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里哭,边哭还边诉说自己命苦,这么老了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死?"我弯腰倚门框立着,眼皮打着架,心想大约天快亮了吧。我这样一想立刻就闻到了柴烟的味儿,是鸡婆在灶屋里烧火。我不由得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敬意。他大约才十岁左右吧,却要一人独自挑起照顾生病的爷爷的重担,他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呢?再说他的一举一动多么沉着啊。我循着烟味摸到了灶屋里,看见鸡婆正用一个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湿柴,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烧起火来十分老道。火势烧得很旺时,他就站了起来,往一只大铁锅里加水,那锅里煮着东西。

    "你这只黑熊,什么都干不了,村长把你交给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会轻。"

    他操纵着手里的铁铲,说话时十分傲慢。我心里很妒忌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却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挥我。

    他招呼我同他并排坐在地上,开始详细地询问我进村时的情形。当他听见我说起"麻婆"时,他就打断我,说她的名字是小蔷薇。接着他又说他根本不想听我讲有关她的事,当初我就不应该去找她。还说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会答应袁伯来管我的事呢。他的脸在火光中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点恼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不该提"麻婆"的事。

    "她们家连饭都不煮,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别人家骗饭吃。还仗着自己力大抢我的饭。"

    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他又要我保证再不理她们一家人,在路上碰见了也要掉过头去装作不认识。我们说着话锅里的东西就煮好了,鸡婆跑过去把门闩好,对我说要赶快吃,不然有人破门而入来抢我们的饭食。我们就站在锅边一人捧一只大碗喝这种混合粥,里面似乎是有米糠,有豆角,还有芋头之类的,烫得我们舌头一缩一缩的。我好久没吃过这种正式的饭了。我问鸡婆他爷爷是不是也和我们一道吃,鸡婆嘟哝着说爷爷的自尊心很强,不想要别人看见他的吃相,说着他就盛了一碗送到他爷爷房里去了。灶里的火已经熄了,灶屋里又成了一片漆黑。现在应该还是半夜,我们怎么就吃起早饭来了呢?鸡婆在那边房里哄他爷爷吃饭,口里不断说着一些温柔的话。鸡婆对他爷爷的态度也难以理解,看来我连一个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其他山里人了。

    鸡婆喂完他爷爷回到灶屋里,然后就去洗碗。我想帮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

    "我的爷爷啊,他正在蜕皮呢!"

    "怎么回事?"

    "他睡在床上,总在想自己蜕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对我讲,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呜呜地哭,说他要蜕掉一层皮。你听,小蔷薇和她妈妈在擂我家的门,这两个坏蛋,不种庄稼,专门吃别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上面,他们一生出我来就把我给了爷爷,幸亏他们这么做,不然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锻炼吗?现在你又来了,我的事更多了。我这种人,天生劳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气使我扑哧一笑。我问他已是早上了为什么天还不亮。他回答我说是山把光线挡住了,要到下午天才会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里打扫了一遍。打扫完毕后他就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腿上,口里嘀咕着他累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灶屋门口,发出凄惨的叫声:

    "鸡婆啊!"

    原来是他爷爷,老头居然下了床。鸡婆睡得很死,老头又喊起来,那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神经上锯,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死了。接着我听见他"嘭"地一声倒下了。我用力推鸡婆,他还是不醒,我只好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帮那老头。

    倒在灶屋门口的老头并没有死,他裸着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无力地反抗着,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最后我终于将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将他盖住时,突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是湖区榨油厂的工人。"接着他就安静了。我想,也许他已经蜕完皮了吧。安顿好老头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决定倒在这张床上睡一觉。我尽量靠床边躺着,但老头还是觉察到了,他很不高兴,不住地用他的脚踢我的背。我挨着他的踢,时睡时醒的,我刚刚在梦里走到一个井眼边上,鸡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这是我爷爷的床,你怎么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爷爷又会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这个湖区来的乞丐,我真不该收留你!"

    我辩解说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区有妈妈,有家,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要不是涨大水,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刚刚过了一天,我就觉得以往的生活已经不真实了。我想像着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对水下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样吗?即使恢复到原样了,我还能就那样过下去吗?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认定妈妈和妹妹会死在那个岩洞里。

    鸡婆还在愤愤地训斥我,但是房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的不是"麻婆",却是村长袁伯和一个年轻人。

    "洗过澡了么?洗干净了吗?"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鸡婆的爷爷就在破絮里头委屈地哼哼。

    "老头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说什么?他的手很重……对你不尊敬!哈哈,他们这些湖区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要介意。他还和你争床铺……让他睡一个角好了,这床宽得很嘛!鸡婆!鸡婆!"

    鸡婆应声走上前来。

    "好好指导指导黑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养得像我一样勤奋。"鸡婆一本正经地说。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夸奖了鸡婆几句。我悄悄地问袁伯身边的年轻人,为什么袁伯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年轻人讽刺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那些了不起的老乡昨天已经迁往西边去了。他们飞速作出决定,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袁伯听见了年轻人的话,就转过身来劝我"不要灰心丧气",还说"男子汉一张大嘴吃四方,哪里不能活?"接着他又表扬我"接受新生事物头脑灵敏"。

    我一时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是仗着人多,鸡婆的爷爷就向袁伯告我的状,说我刚才抱他起来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丢,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跌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这件事,居然还要袁伯扶他起来,把刚才的情况示范一遍给大家看,袁伯弯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轻言细语地劝他要有耐心,因为"万事开头难"。他们俩说话时,虽然鸡婆和这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但我感到这两个人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瞪我。他们这种态度使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个很蠢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也学不会,对他们大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至于我在湖区度过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觉得有罪的同时,又有点气愤起来,我很想一气之下冲出门,但是我到哪里去呢?很显然,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经领教过他们这种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妈妈他们会撇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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