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黑眼睛

    短篇小说 黑眼睛 (第3/3页)

紧握我的双手,要我重复当时的情景,他还贪婪地张开嘴,像要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吸进他的肺里头去。当我说到"动手动脚真可恶"时,他的眼光就化为一片温暖的祥和,他低声说道:"何必计较呢?你!"

    "可夜里总是窒息啊。"

    "那也没关系嘛。"

    这时他挪动了一下放在岩石边的双脚,我看见他刚踩过的那块土上净是蚯蚓钻出的洞眼,而且分明地,在那些小洞之中有两个棱形的稍大的洞眼,同我先前看到过的那种洞眼很相似。

    "我们的土地真是物产丰富啊。"我无限感慨地叹道。

    "我正在离开这块热土。"三叔微笑着说。

    他的一双手正在空气中搓,就像搓麻绳似的。那麻绳也许是从半空中的云层里头垂下来的。他搓一阵又扯几下,仿佛要证明麻绳的存在。

    "三叔,您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

    "沟沟壑壑里到底有些什么呢?"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啊。"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不光是同人对视之际,也不光是在梦中,就是在路上走,也会突然发作。发作时我往地上一坐,双手紧抱着头。发作的次数一多,我就有了经验,到后来这种发作并不影响我对周围的感觉了。我虽不能呼吸,我的头脑却异常澄明,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坐在那泥地上,我似乎看到了几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我看见一个小老头提着一袋葵花种子,走几步,又弯下腰将几粒葵花籽埋入土中。他的面相有点像我的父亲,但他绝不是我的父亲。他的手背上有长长的毛,指甲也是长长的,像爪子一样。莫非他是我们这一族人的祖先?我一共看见过老头两次,后来我再想看见他,他就怎么也不出现了。

    一次发作是在那眼泉边,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水中的黑眼睛,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形体的人,它要对我说话。那双眼睛里的邪恶已经去掉了,它也不再咄咄逼人,它里面现在既纯净又深得无底。我想,以往作怪的都是我的呼吸,只要我中止了呼吸,事情就变得单纯了。我在泉边发作时,周围反而一点响动都没有了。

    我很想再去问一问三叔,关于种葵花的小老头的事。但近来三叔已经神智不太清楚了,真的,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他躺在烂兮兮的麻布帐子里头,两只溃烂的手还在搓麻绳,搓一搓,又在空中扯一扯。

    "三叔三叔,您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

    "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麻绳那一头的那个恶鬼,偷过我的桂花。"

    我走出三叔的屋子,正碰上懒汉犬义往里走,犬义用胳膊肘用力将我撞开,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听见屋里响起了热烈的问候声,我虽好奇,也不好再进去了。三叔同犬义之间心灵相通,所以他不认得我,却认得他。我一边走一边回顾三叔的大院子。那株老桂花树倒在院子中间,竹篱笆已变得千疮百孔。我记起三叔原先有过一个儿子,后来他跳进一口深潭就不见了。三叔拒绝到深潭里去找儿子的尸体,却从那时起就天天观察大雁。他对我说他是想从大雁们严谨的队形图案上找出他儿子失踪的蛛丝马迹来。那个时候我认为三叔是在说胡话,儿子的死让他伤心过度了。现在一切都凋零了。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看到院子里的泥土正在松动,一些地方正在凸起,那些凸起的部分全是蚂蚁窝,成千上万的蚂蚁涌了出来。我停住脚步,仔细地观看那些蚂蚁的活动,我看见有几个地方似乎发生了战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蚁群看上去十分可怕,过了一会儿,那小山下面就留下了厚厚一层尸体。我定了定神,这才确定我看见的不是幻觉。在老桂花树的根部,云集着更多的蚂蚁,多得使那翻出地面的根部成了一个很大的球,而且那些蚁的个头也很大。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想要是我靠得太近的话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但即使隔了两三米远,我也看到了那件更奇怪的事。在那个黑球上,稍微凹进去一点的地方,活着的蚁们抬着两只眼珠,那眼珠被咬得千疮百孔,完全失去了神采。在黑球的外面,那土坑的边缘,另一些蚁们抬着另一对黑眼珠,那一双眼珠同样也是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神采。我肉麻得看不下去了,况且从三叔那敞开的窗口也飘出了刺鼻的臭味,熏得我要发疯。

    当我撞撞跌跌走进自己的家门时,我的右脚的脚板突发了一阵奇痒。我连忙将鞋袜脱下一看,居然看见鞋底有一双被我踩扁了的眼球,弄得满鞋都是血迹。我忍着恐惧拎起那两点湿漉漉的东西往门外用力一扔,然后我又赶快换上了干爽的鞋袜。然而我的脚板还是迅速地肿胀起来了。

    既然脚出了问题,我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我盯着上面的帐子,觉得刚才发生的事真是不堪回首。

    "华妹,你的眼角有一只蚂蚁。"

    "哼,让它去,这该死的,我才不怕呢。"

    华妹很有气魄地一挥手,使得我在她面前将头一缩。这令我很不快。她的眼神近些日子已不再咄咄逼人了,但她的举动还是那么傲慢,好像她是公主,我是仆人一般。她总是这样大包大揽的,好像我的一生都要由她来安排。今天我决计要反抗她一回。

    "蚂蚁是可以将眼珠吃空的,我亲眼见到了啊。"我说。

    "那又怎么样,吃过一回了。"

    我立刻感到自己说了蠢话,相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到她对任何人和事感到过畏惧。比如现在,她就任凭那只蚂蚁在她眼球边缘爬动,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她那种骄傲的姿态好像在嘲弄我是个胆小鬼,但又绝不只是嘲弄,而是,比如说,在暗示一些很暧昧的事。这个已经同我解除了婚约的姑娘,为什么非这样缠住我不可呢?她就没有另一种的生活了么?我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事,这就是那只刚才还在她眼角爬动的蚂蚁已经死了。我脑子里闪过"剧毒"这两个大字。

    "吃过一回了。"华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啊,小家伙才三岁,他掉在蚁坑里,就那样被吃光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留下了脚趾甲和手指甲。惨啊。"

    她说着就走了开去,将我忘在了身后。在篱笆的那一边,她的父亲正在捶胸顿足地咒骂她,老头子愤怒得脸都白了。华妹除了睡觉的时候以外从来就在家里呆不住,她家里的人都把她往外赶,看见她就暴跳如雷。所以她总是在地里干活,要么就在村里走来走去。随着她年龄的增大,家人对她的愤怒似乎与日俱增了。现在哪怕在外面看见她,哪怕隔得老远,她的家人都要恶骂她。我亲眼看见她躲在我也躲过的草垛里头簌簌发抖,当时她父母正在对面咒骂她。什么都不惧怕的华妹这么惧怕家人,这倒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难道她弟弟的死会同她有关?是她将他引诱到那个蚁坑里去的么?先前她没有同我取消婚约的时候,倒的确是很喜欢带我去看那些蚁坑。有时看着看着,她会忽发奇想地要我伸出舌头去舔那些蚂蚁。我当然没那么傻,会照她说的去做,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她在我旁边龇牙咧嘴的,眼珠鼓出来。有一回她还当真俯下身去用舌头舔了那些蚂蚁。蚁们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集合到她的舌头上来,它们反而仓皇逃窜,就好像她是食蚁兽一样。后来她的舌头肿了好些天,她抱怨是蚂蚁咬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时我诚惶诚恐地想过,万一结了婚,她会不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体内的毒性还是这么强。

    三叔生死未卜,他屋里的臭味飘出了好远。懒汉犬义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他的家。除了犬义,村人似乎都被禁止入内。三叔的院子里边一点绿色都没有了。我打量着那房子下面的宅基地,心里想,也许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蚁穴?三叔会不会也被蚁们吃光呢?一天傍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那窗口中间站着犬义,后来他又将自己的脸贴到玻璃上,这时他的两只眼睛忽然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没有了眼球。开始我不相信,后来凑近去仔细瞧,发现果真如此。我一直在外头等,等到他出来。可是他戴了一副墨镜,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一出去,三叔房内那微弱的呻吟就停止了,翅膀上有麻点的蝴蝶成群结队往里面飞,情况越发显得可疑。但我不能进去了,因为三叔屋里有只恶狗,是犬义放的,只要我一靠近门槛它就死命地叫,还扑上来咬。我又发现往里飞的蝴蝶里头还夹杂了那种大灰蛾,丑陋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那一种,草里头的黑毛虫大约是它们变的。这一群一群的都往那扇门里头飞去,有一些说不定正在屋内的阴暗处产卵吧?

    我离开三叔的家,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在我的前方,硕大的月亮显得分外亮丽,村里到处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我的身体在这香味里浮动着向前游去。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天空呈现出少见的深蓝色,无比的温柔。村人们都在家中没出来,灯火将白色窗纸映成柔和的黄色,窗户隐藏在樟树浓密的叶片间。我明白了,是这些饮用了生命琼浆的、骨瘦如柴的、眼神既严肃又暧昧的人们,正是他们,使我们的家乡变成了如此美丽的梦幻。这就是所谓"热土"的含义吧。我忽发奇想地在这个晚上登上了后山,来到了生命之泉旁边。现在那镜面般的水中只有月亮,没有黑眼睛了。我站了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歌声,那歌声不再是清亮的童音,而是浑厚的男中音了。这回他们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丛灌木的后面。此刻没有风,却有暗香浮动,山下的村子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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