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社会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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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论中国社会演变 (第1/3页)

    近人治学,慕效西方,每好分别以求。如治史,从政治史外又必分出经济史、社会史等,条分缕析,可至一二十种以上。然合固可求其分,分亦必贵于能合。中西双方历史,本非先有限定,必走同一道路。

    如言社会史,中西显相异,进程亦不同,治史者必强纳之于一型。马克思分西方社会为农奴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社会诸阶层,此据西方史立论,其是否尽当且勿究,但国人治中国史,何时为农奴社会,何时为封建社会,争辨纷纭,莫衷一是。惟中国社会,显未走上西方道路,则已明白无疑。而国人遂群认中国至今仍是一封建社会,相当于西方之中古时期,一时若几成定论。

    余尝谓中国古代有封建政治,与西方中古时期之封建社会有不同。中国封建政治,远自夏、商迄于周代,已有长时期之演进。其前亦如西方曾有农奴社会与否,古史渺茫,可勿究。而在夏、商、周三代封建政治下,固亦可称其时乃一封建社会,显分贵族、平民两阶层。但平民决非农奴,此就西周一代种种文献足可证。而在贵族、平民两阶层间,又有一中间阶层,此即当时之所谓“士”。《管子》书起于战国,其书中已明白提出士、农、工、商四阶层。余故谓中国社会自春秋战国以下,当称为“四民社会”。而自战国以下,又递有演进,仍可续加分别,以见与西方社会之进程有不同。

    士之一阶层,起于何时,暂不详论。然如管仲、鲍叔牙在齐桓公时,其出身显非贵族而当系一士。在此以前,亦尚有士。以后更层出不穷,至孔子而士之地位始确立。后人又称之曰儒。《说文》:“儒,术士之称。”可见儒即士。术士犹云艺士。礼、乐、射、御、书、数为当时之六艺,能通一艺以上,即可上通贵族阶层,以供任用,甚至可当国政,为卿相。一部《春秋左氏传》中,自管仲至孔子,其他尚多其例,兹不列举。

    儒之后有墨,墨亦士,其自称则曰兼士。儒、墨以下,百家竞兴,亦皆属士。因于士阶层之兴起,而贵族阶层渐趋没落。我故名战国时期曰“游士社会”。至秦灭六国,封建政治终歇,继起者为郡县政治,而社会则仍为一游士社会。就秦而言,擢用东方游士,远自商鞍、范睢、蔡泽,迄于吕不韦及其宾客,皆游士。李斯为相,亦游士。蒙恬为将,其先世由齐来,亦一游士。博士官七十人皆游士。秦始皇帝之一朝,概多游士。赢姓贵族不见有掌握政权者。其太子扶苏,亦在蒙恬军中。然则纵称秦代为**政治,而其决非贵族政治则可知。政治影响社会,社会亦影响政治。其时中国乃为一游士社会,政府亦莫能自外。即论秦之统一天下,其主要动力,亦在六国之游士,而不在秦之贵族。

    汉高祖崛起,当时之从龙集团,实亦一士集团。能通一艺即为士,不分文武,萧何、韩信皆士。张良、陈平更当称为士。叔孙通、娄敬、陆贾、郦食其之徒,亦何莫非士。即如商山四皓,亦显属士。汉高祖不明时变,乃欲恢复古代之封建,非刘氏不得王,非军功不得侯,尚欲成立一贵族与军人配合之政府。其意亦何尝不想刘氏一姓世世为王,以迄于万世。就此一层言,汉高祖之政治意识,实较秦始皇帝为逊。惟高祖以平民为天子,与皇帝之以贵族传统为天子者究不同。后人独称汉初为平民政府,其实如吕不韦、李斯、蒙恬之伦,皆平民跃起。故秦始皇帝时已非一贵族政府,汉高祖何得再创一贵族政府。其事之终不可久可知。

    汉初分封,异姓王倏加诛灭。同姓诸王中游士麇集,尤著者,在南如淮南王安,在北如河间王德,群王归附,较中央政府为盛。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已平。武帝时,中央政府之规模体制,亦不得不变。最主要者,厥为将开国以来贵族军人之混合政权,明白转变为此下之士人政权。其先非封侯不得相,而武帝拜公孙弘为相,乃特封为平津侯。公孙弘乃东海一牧豕翁,治《公羊春秋》,膺贤良之荐入政府,非贵族,非军人,以社会上一士的身份而为相。

    武帝时又始建太学,太学生出身,高者为郎,低者为吏。郎为王宫侍卫,吏乃地方政府之科员。为吏有成绩,重得进身为郎。然后由郎再获分发出任朝廷内外各官职。由于此一制度,自汉宣帝以下,凡为相者,乃无一非由士出身。朝廷内外官僚,皆由士充之。故汉代政府,由武帝以下,乃确然成为一士人政府。高祖意欲恢复封建政权之意想既失败,而汉武以下,天下归于一统,游士亦匿迹。故余特称汉武以下为“郎吏社会”。虽属创说,明有史证。

    其先自儒、墨兴起,游士已代贵族阶层而为社会领导之中心。自秦始皇与汉武帝,在上之政府皆无法转变此趋势,乃不得不正式成立士人政府以与社会相因应。故当时之社会既不得称为一封建社会,当时之政府,亦不得称为一**政府,此皆有史实作证,不得空以名词相比附。

    当时太学教育,乃以五经博士儒家思想为主。社会农村中一士,由太学生转为郎吏,膺任政府官职。退而在野,则敬宗恤族,以养以教,不仅止于其一家之门内。此种宗族观念,远自封建时代传递而来。自儒家言之,固亦不得谓之非。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世代传经,即可世代为卿相。于是虽无世袭之贵族,而逐渐形成了世袭之士族。

    士族形成,在东汉之晚季。下至三国,中央政府崩溃,郎吏社会亦转成为门第社会。如袁绍一家,其先四世三公,即为一大门第。又如诸葛亮,其先家世二千石,亦一大门第,故兄弟三人,分在魏、蜀、吴三国,皆知名。其他不胜列举。惟曹操崛起寒微,对门第深抱忌刻心,孔融、杨修、荀或,凡出门第,皆遭忌见祸,然亦终无奈于社会之大势。故魏、晋转移,而政府亦渐由门第操纵。此下东晋、南北朝,政府更迭,而门第旺盛,不随政治而摇动。余故称此时期为“门第社会”。

    门第社会远始于晚汉,直迄唐之中晚而始衰,绵亘当历七百年以上。门第特权,初非由政府规定,与以前封建不同。又经乱世,如三国分裂,东晋偏安,五胡云扰,南朝之递禅,北朝之分东西,南北政权又相继亡灭,隋代亦继之颠覆。政治局势极度动荡,南方门第支撑于长江一带之新造区域,北方门第则崎岖于胡族政权下,而始终保其存在。及至唐代统一,盛运再临,而门第仍屹立。此当有其所以然之故。

    余曾有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一长文详论其事。盖此一时期之门第,不仅能自保,而中国传统文化亦赖以维系。两汉经学以外,文学、史学,莫不有继续茁长之势。政治乱于上,而社会定于下。自汉迄唐,历史民族生命之护养,亦胥当时门第之力。纵谓当时门第,乃一种变相之贵族,然固不得加以轻视。

    近人率以庄老清谈与当时门第并为一谈,此亦不然。门第维系,断非清谈之业绩。清谈仅在东晋南朝门第中有此一姿态。北朝及隋、唐,清谈显不占地位。故欲深究当时门第之共同实质与其一贯精神,断当自中国传统文化中求之,而儒学尤其一要端。要之,门第乃形成于士族,门第中人,亦皆中国传统社会中之所谓士,上接两汉,下启隋唐。中国仍为一四民社会,士之一阶层,仍为社会一中心。会合政治史学术史而融通一体求之,则当时之所谓士,率多囿于门第,有其一种特殊之形态与风格,其不同仅在此。

    再换言之,当时所谓士,或偏安于南方,或胡汉合作于北方,或努力于再创统一盛运而更加以发扬光大如隋、唐,其主要人物,多数皆产生于门第中。当时门第中人,决不当划出于中国传统社会领导中心士之一阶层之外。此一义,断当加以深沉之认识。

    至于门第内容,细言之,有晚汉、三国、西晋,东晋、南朝,五胡、北朝,隋、唐时代之四种分别相,亦当探讨其相异所在,更进而求其会通合一。又进而求其与前汉后宋,一贯相承之所在。此当从社会史、政治史、学术史会合求之。知其分,又当知其合。知其变,又当知其常。固不得因此时期有门第存在,而遽目之为犹是一封建社会。

    及唐之中晚,北方藩镇割据,朝廷以诗赋文学取士,门第传统终于衰灭。继之者为进士轻薄。其时之所谓士,既失门第护养,又无朝廷公家特施教育之培植,大体上,已失其所以为士之内在精神。而社会亦失其领导中心,政治学术相次溃败,唐亡而五代继起。就历史形势言,晚唐与五代十国,断不能与晚汉以至三国之一段时间相提并论。中国历史自秦以下,亦不断有衰乱世,但亦不得谓之黑暗世。若必求中国历史上之黑暗世,则惟晚唐与五代,差可当之。其时,政治乱于上,学术衰于下,士之一领导中心已失其存在,而传统社会则犹未彻底崩溃。尤其在南方十国中,社会基础尚未大变,文化命脉尚未全绝,惟在极端摇动中。无以名之,则姑可名之曰“黑暗社会”。

    宋代兴起,政治粗安,朝廷乃知极端以养士尊士为务。然就中国历史言,传统的士阶层之正式复兴,则已在宋兴六七十年后。教育界有胡瑗,政治界有范仲淹,必待此两人出,乃重见有中国传统之所谓士。然其时社会已不再有门第,政府以考试取士,而进士皆出自白衣。此一形势,直至清末,余特为定名“白衣社会”。白衣率从农村中崛起,其形势略同于汉武帝之时。所不同者,政府考试制度已大为开放,民间又有印刷术发明,书籍流布,较前远易。故两汉察举制度兴起以后有门第,而宋代士阶层复起,终不能再有门第形成。

    其时民间学术传布,印刷术之外,复有书院讲学。印刷术与书院,均已远起于唐代。而在社会上发生大影响,引起大作用,其事则始于宋。宋代政府贫弱,远不能与唐相比,而社会学术之盛,则唐亦不能媲于宋。南宋政府益贫弱,而学术转益兴盛。

    蒙古入主,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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