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一章(1) (第2/3页)

手脚倒也灵,开了另一边的车门,跳到马路上,三两下就脱下了那件兜满秽物的外衣,一抖,再一卷,塞回到车内座椅下,顺便还把坐垫和踏脚地毯擦了几擦。

    那边上街沿上蹲着的李可心,干呕了一阵,眼泪鼻涕地,好不容易又吐出了一口黄莹莹的苦胆水来。

    李步正也下了车,焦急地搓着手:“怎么样?送仁济医院吧?”

    “对对,送医院!”李太太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肚皮疼吗?心口疼吧?一定是赵妈粗手粗脚的做菜做得不卫生!他们家以前的厨子多好,从来也不会出这种事……”

    田大勤从车窗里往外探出头:“送广慈还是仁济?这里高广慈近些!”

    蹲在地上的李可心大端着气,一面哼着“不,不,”一面拼命地摇着头.

    紫藤却又凑了过来,手上端着一只碗,碗里有半碗清水:“可心姐,漱漱口!”

    李可心接了那碗,含了一口,吐掉。紫藤蹲在旁边,又说道:“可以喝的,是凉开水,我是从那家,”她手指着一家灯光暗淡的烟纸店,“讨来的。从凉开水壶里倒出来的。”

    李可心一口气就把那碗里的水喝了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了句“回家去”,径自就又钻进了车门。

    紫藤跑着去还了碗,回来时抱着两刀草纸。

    “干什么你?”李太太说,“草纸,还用得着在这里买?”

    紫藤答道:“家里的用完了。借了人家的碗,讨了人家的凉开水,还不谢一谢呀,照顾照顾人家一点小生意嘛!”

    “就你鬼!”李太太哼了一句,又转头问女儿:“还是去医院吧?这笨头笨脑的赵妈……”

    李可心只是把头靠在紫藤肩上,不搭理她的娘。前座的李步正知道女儿的脾气,对田大勤吩咐了一句:“回石路去。”

    小户人家娇惯起儿女来,绝不亚于王公贵族。

    李家开的“大样绸布店”,在四马路石路的转弯角上,门面并不很大。要说所处地段,虽在上海租界闹市区内,但也比不上往北两条马路的大马路,往东不远处的霞飞路,甚至比不上南面老城厢内的城隍庙周围。那些地方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呢,店开得再多好像也不大会有竞争,家家店里的日日夜夜都顾客盈门,连在那中日双方打得炮火连天的几个月里,也很少听说有哪家商店会得上了牌门打烊的。“大祥绸布店”却开得不太是个地方。或者换句话说,那地方,其实不太适宜于开布店。四马路是个野鸡窝。石路西边就是闻名全上海滩的“会乐里”:一条石库门的弄堂里横一排竖一排挂满了红灯笼,灯笼上一个个写着接客女的芳名。天还没黑透,野鸡们就上街,立在马路边上拉拉扯扯,半夜过后天快亮了才渐渐散去隐去。从石路往西一直到跑马厅上,又独多戏院茶楼酒肆跳舞厅,还有方兴未艾的电影院,夜场夜宵夜市面总要做到十二点钟之后。这样一个地段,开了吃食店便是投其所好了,开个烟馆赌场甚至三等技院也肯定有赚头,而李家却去开了一爿绸布店。绸布店很难做·夜生意。且不论夜里电费开销大,就说那些绸缎统罗土布洋布吧,灯光下面一照,颜色看起来就会大变,变好变坏了都不是好事情。更何况,夜间出来活动的夜游神们,不是为**便是为食欲,有几个会跑绸布店里挑花样挑颜色挑质地买块布来捏在手里?夜市面做不成,白天的生意又让大马路霞飞路等抢了去,所以李家的店就总是在不热火也不太冷落之间,盈利不算太少,大富大发也指望不上。李家只是个实实惠惠的小康人家小店主而已。

    可是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千金小姐。

    李可心由紫藤搀扶着,由老父老母恰如跟班似地口口声声“当心”、“走好了”念叨着陪伴着,软酥酥地迈进了她的后厢房卧室。紫藤径直把她扶向那架红木雕花大床。后面跟着的李步正随手就开了悬于房顶的吊灯,那吊灯是由上百根细细的玻璃管组成的,中间一朵大莲花,芯内安了三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一点亮了,整个房间便赛似大白天里火辣辣太阳当空照了。斜倚在床头的李可心桥嗲地“嗯——”了一声,一弯臂膀用胳膊肘挡住了眼睛。跟在李步正身后的李太太不明就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女儿,拉开了她的手臂还把自己的指头投到女儿的额角上去,一边大声嚷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还发了烧了?……”

    李可心一拧脖子就挣开了她母亲的手,又倒转了身体,把自己的脸理进了松松软软的绣花枕头。

    “烦死人了!”她在枕头里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出去呀!让我清静点行不行呀!”

    紫藤快手快脚地橹下了她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帮她把腿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条毛毯,盖到了她的腰际。然后,在按亮了一盏套有磨砂玻璃灯罩的壁灯之后,她轻轻地走到门口,把刚才李步正打开了的那座大吊灯关灭了。

    整间卧室,顿时弥漫了淡淡的柔和的光。房里的几个人,好似一下子从三伏天的毒日头里走进了树荫底下。李步正嘘了口长气,李太太的声音竟也好比那三百支光降到了二十五支,口气语调都相应柔和了起来:

    “可心,真的不要紧吗?”

    她女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她。

    紫藤从门外端进了一盆水来,兑上热水,一面绞毛巾,一面说;“不要紧的。大姨父大姨妈别着急,回房间去欧吧!可心姐是老毛病:吃不得海鲜。晚饭的汤里不是有开洋吗?再加上汽车里一股汽油味道,当然要让她打恶心喷!”

    她为躺着的李可心擦了脸、脖颈。毛巾翻个面,又擦了她的两只手。

    “走吧走吧!”李步正拉了拉太太的臂膀,打了个哈欠,“都够累的了,吊足了精神应酬。”

    “紫藤你等会儿到马路对面去叫商客点心来。”李太太说,“送我房里,要成的,不要甜的。”

    “晓得。”紫藤在挂着毛巾。

    “可心!”李太太又凑向床边,“好点了吧?”

    “嗯。”缓过了气来的李可心仰躺着,闭了眼轻轻应了一声。

    “沈家的婚事,就算讲定了。那沈家花园,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李步正也接了口:“再说阿源,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烦死了!”李可心却突然锐声喊,又把一个烫得蓬蓬松松的长发波浪头埋进了枕头。

    李步正和他的太太拔腿就走。从小宠坏了的大小姐赛过皇太后。

    紫藤点燃了一支印度奇市香。她把那支细细长长的香插到一只铸成凤凰形状的小小银制香插上,拥到可心的床脚跟地下,然后说了声“我去买点心”,就轻轻带上门走了。

    袅袅的青烟像一根慢慢抽出的白线,蜿蜒升上,升上,然后渐渐地在空中融化了开来。一股浓郁的甜甜的香味,撒向侧卧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呆望着那丝丝白烟的李可心,沁入了她的鼻孔。

    她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恶心,胃里好像伸进了一把巨大的汤勺,在那里恶狠狠地翻搅着。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这才咽下了满口涌出的酸水。

    “紫……”她刚想减,却马上想起,这丫头是端了个小钢精锅子下楼去了。多少年的规矩,爹娘不吃过这顿夜宵不肯上床睡觉,即使刚刚赴宴归来也决不破例的。

    但那奇南香却实在忍受不了!

    她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下了床,扶着红木床架,一脚就踢翻了那香插。凤凰横躺到了地下,香断成了两截。可那红红的一点香一头却不肯炼L还在红漆地板上旺旺地亮着。李可心不得不再往前迈一步,这才踩灭了那火头。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业,她喘着气瘫到了床上。

    她不得不确信,自己是怀了孕了。

    那奇南香,本是她最爱闻的。

    为了买到这种市场上断档许久了的外国进口卫生香,他托了多少人,据说还是从尚未开战的大后方滇桂地区觅来了这么一盒。

    香插、这银闪闪小巧玲政铸成个展翅飞舞的凤凰的香括,也是他送的。

    多少个夜晚,沉浸在满房间的幽幽的甜甜的奇南香气中,她享受着他的抚爱!

    可是今天,这香味竟会引得她如此翻肠倒肚!

    总在担心着,总是希望不是真的,总以为会再逃过一次的罢,但终于没逃过,终于是真的,终于有了那最担心的事了。

    这可怎么?怎么办?

    沈家花园,正张罗着办婚事。那个矮激孩黑不溜秋愈长愈难看的沈源,正一本正经地打算做新郎。

    她好怕。她好后悔。她怨他!她很他!她再聪明也束手无策了。她必须马上找他商量。他那么能干、那么老练,那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那么摊洒精明睿智旷达,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可心的眼前浮现出张宗元的面容、身形、走路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手势来。

    可心娘前后生过四个,只留下可心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李家的儿女大多逃不过出麻疹这一关。可心的大哥都养到六七岁了,鲜龙活跳地,一出了那疹子,三天不到就浑身黑紫高烧而亡。其余两个也一样,都在一两岁里就夭折了。幸存下来的可心成了李家夫妇的心肝宝贝。怕她冻着了,三九天里不出门;怕她热坏了,三伏天里不上街。从小棉衣玉食且不说,稍有一点头疼脑热就急忙忙跑到仁济医院里去挂急诊。什么药好吃什么药,抛下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如此娇养,反将可心真的养出了一身的病来——真要说病也不能算病,只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机件都不健壮:脉细、胃疼、脾虚、肝热、三焦时常不通、四肢经年发冷、面色苍白、动则气喘、成年之后还时有痛经崩漏,一年四季中药不断。

    因为体质虚弱,更因为父母溺爱,可心到九足岁了才去上学。读读停停地,升中学时竟已十六、七岁。她身材颀长,性格内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文文静静地从不与同班那些比她小五、六岁的孩子说笑打闹,不像个学生,倒更像是个督学教师,甚至是个家长。

    读到初三,学校里来了一个年青的教师张宗元。她深深地恋上了他。

    他那时才二十五、六岁,可是阅历已相当丰富了。他兼教国语和英文两门课,在课堂上常常海阔天空地描述北到黑龙江哈尔滨、南到广西云南甚至台湾的风土人情。他是北方人,从小随着当大学教师的父亲走南闯北,说得一目标准的国语,却又会把宁波话广东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沪江大学中文系读过两年,后来中途辍学跑到广东去,不多久又返回了上海,在报馆里当记者。到可心学校来任职,是因为得罪了那报纸副刊的主编,呆不下去了。他曾在教室里描摹过那个小报副刊的主编,说那半老头子是个秀才,脑袋好比富士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还嫌不够,进而形容道,老家伙还具美,总把左侧的头发留长了绕过来盖在秃了的头顶上,赛似箍一个马桶圈。学生们更笑,他又说:可吹不得风,风一吹,那一给长毛就挂到了脸上,好比剃头店门口的珠帘了。说得这么生动这么损,连后排不苟言笑的李可心也笑得伏到了桌上。那位口若悬河的年育教师却又放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世间任何事都不要做假。是人嘛,总难免有缺点、有不足,暴露于外并不可怕可笑可耻。若是遮遮掩掩乔装打扮存了骗人之心,那就非但可怕可笑可耻,而且还可以说是可恶了。这番人生哲言,一下子就让初三年级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听得心悦诚服,而那位年近二十的大姑娘李可心,则更是暗生了爱慕之心了。

    可心永远记得他给她们那个班所上的第一堂课。已是让人冒汗的六月份了,他却是一身很地道的西装,衬衫扣子扣得紧紧的,领带结子规规矩矩缀在衬衫尖领中间。他开口了。好听的卷舌音加上浓重的鼻音,就像是在念文明戏里的台词。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解开了西装的纽扣,而且很快就脱下了这件外衣,将它很随意地搭到了窗台上。他身材高瘦,但挺拔。肩膀宽宽的,腰际皮带却勒得很紧,露在讲台之上的那部分胸膛就显得格外宽阔了。他愈讲愈自然,愈讲愈流利,不时激起同学的笑声,而他自己,则先是抽掉了领带。后又解开了那箍在喉头的衬衣扣。他离开了那讲台,时而板书,时而讲解,后来干脆踱到课桌之间的走廊上,跟学生随意攀谈起来,在攀谈中复习了那讲课的内容。他踱到了可心的身旁。可心莫名地红了脸,垂下眼睛,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口一样。他在可心座位一侧停住了。可心觉得他的目光投在后脖颈上,那一片地方顿时火辣辣起来,他又踱开了。可心瞥见了他笔挺的裤管,裤管下擦得担亮的一双咖啡色镶拼皮鞋,缕空的,好大好大。那脚步,一步是一步,迈得多稳当呵!

    按可心爹娘的意思,女孩子家,特别是像可心这样的身体,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也就可以了。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李步正只读了四年私塾,不也把个“大样绸布店”开得一家老少丰衣足食了吗?李太太根本就没上过学堂,先靠爹妈后靠丈夫教教,积得了名字数字钞票麻将,照样做个吃用不愁的小老板娘。女孩儿嘛,找个好老公是真的。李家这位独养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读书读到初中便是如虎添翼了,还愁嫁不到好人家?不说别的,那位家底厚实、水泥生意做遍了半个中国的沈家老板,就早已死死铆住了可心了。特别是沈太太,一心要与这远房表亲家亲上加亲,可心还没成年,她就总带了她的独养儿子小阿源,坐了“福特”车,一趟趟往“大样绸布店”的楼上跑,那意思,不是再明朗不过了吗?

    可心却说什么也要读那个高中。

    她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读书从不用功。用功太费神费心费力,她没这个必要。她去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星期里总有两三天要打发紫藤到学校去告假,说是我们家小姐又头痛了胃痛了肚皮痛了等等。学校对这类学生从不管束。要管也只管两头:开学时要缴足学费;考试时要每门在六十分以上,红灯不能超过三个,三个之内一定要补考及格。可心家不在乎那点学费;可心不在乎那半年一次的考试。她天资聪慧,自学能力强,老师讲课对她来说只是点拨点拨,回家来翻翻课本她自己就能大致领悟了,毋须花多大力气。可心读书只是为了消遣。尽管那间长十步宽十步的后厢房布置得华贵高雅、应有尽有,尽管打开了窗户,四马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可以尽收眼底,但父母双亲把她从小就管得死死地从不让她下楼去投入尘世,于是那千金小姐的闺房实际上成了专为她设计的高级牢房。对可心来说,一星期里去学堂坐几天,跟那犯人放放风保外就医假释数日,没什么两样。为了这轻松轻松的目的,她本来倒也并不坚持着继续求学的。她读过十来年前风行一时的鼓吹“新女性”的作品,倾心于那新女性的自由恋爱大肥私奔非法同居,却并不向往独立谋生投身革命改造社会。她们能行,她李可心不行。李可心身体不好。李可心不愁吃穿。李可心没这种雄心壮志。李可心是才貌双全待价而聘的上海小姐。李可心明摆着是可以笃定成为偌大的沈家花园的未来女主人的——只有一点不称心的是,那小阿源,怎么看也不太顺眼,虽然未必太讨人嫌。

    左看右看都顺眼的张宗元,在可心生活中出现了。他在学校里任教。可心离不开他了。可心于是就改了初衷,坚持着要升高中,而且不愿按爹娘意思会升教会女中,只愿意进入本校的高中部。她已经打听到,张宗元下个学年,已接受了高中部的聘书了。

    父母当然拗不过这娇惯了的独养女儿。

    其时.沈家的公子沈源,也正张罗着要出国留学。沈李两家约定;一家送子留洋,一家为女延学,婚事待双方毕业后再议——真要说起来,为他俩谈婚论嫁也是早了点,可心刚满二十,而沈源,十八周岁也没到!

    可心于是送了愿了。

    她在临开学时,让紫藤去学校抄来了一张课程表。但凡有英文课国语课的日子,她都用红笔点了小点子,每课必到。

    她精心地修饰和打扮自己,但决不妖艳俗气。她从张宗元的衣着风度上揣摸出了他的欣赏要求。她果真从张宗元注视着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她很努力地学英文,很用心地完成课堂作文。这两门课她学得很出色。张宗元日渐注意起她来。英文课上他常常点名让她与他对答,国语课上他好几次用那好听的卷舌音和鼻音诵读她的文章。有一次他读得很忘情,竟然当堂赞赏道:“太妙了!才思横溢!好一个才女!”

    “才女”为此而在红木雕花大床上足足一个星期辗转难眠。

    她知道他已有家宝,而且还有一个儿子。但他的妻儿都在天津老家,陪着那里的老父母。他单身一人在外闯荡世界,住在离可心家不远的天舞台后面的一个亭子间里。可心曾随了几个女生去过一次,只见那鸽栩似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销,一张书桌,堆满了摇摇欲坠的各种书,俨然一个单身汉的卧室。可心对那个遥远的理论上的家室妻儿没有具体的认识。占据了她整个心的只是一个单身的张宗元。

    若非因时局的变化,张宗元失却了教职,一度流落于沪无以谋生,李可心与张宗元的关系,或许也就仅仅停留在师生关系这一层上,充其量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学生暗暗地恋上了一个年轻的老师而已。

    校里贴出了布告,称张宗元“言论过激”,“有失师道”,“自即日起解聘教职”了。

    换了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来上英文课,出口的英语竟带宁波腔,第一堂课还来“下马威”,把黑板擦当惊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可心因为心不在焉,没有听到她点名提问,竟被她用极为尖酸刻薄的语句当众羞辱了一顿。下课铃一响,可心就拎起书包,也不等紫藤来接,离开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天揭舞台后面的亭子间去。

    门锁着。先轻叩,后重敲,仍无人开门。倒惊动了楼上的房东太太。她说,张先生吗?前几天让警察署传去了,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左联”,不过今天一早就放回来了,刚出去理发,小姐你是不是到我房里去等一会呢?

    “不了,”李可心大大方方地说,“我晚上再来启您转告张先生,晚上不要外出,行吗?”

    她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从明天开始,她不去学校了。父母表示诧异。可心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学校风气不好,言论过激,有失师道,所以不想再去惹是生非。李步正李太太听了都有点半懂不懂。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学校好像是跟哪一方的政治有了点纠葛了,而这,在他俩看来,是绝对的危险、万万不可招惹在身的。他们俩马上一致赞同可心中途辍学的决定——他们本来就觉得可心继续求学并无必要。

    “不过,”可心说,“我想请个家庭教师来。”

    “家庭教师?”李步正想了一想,倒也挺爽快地作了答复,“行啊,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为自己的公子小姐请家庭教师。”

    “这倒是。”李太太附和道,“他们沈家,也为阿源清过,为他补习英文。”

    李可心说:“我就是想请英文老师。”

    李步正说:“你又不出国,何必补英文?要我看,还是请人来教点‘实用会计学’好……”

    “不学会计!”李太太打断他,“没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太太自己做会计的。学点女红吧,刺绣什么的,要不就是弹钢琴,他们沈家祖孙三代都出过国,很洋派的……”

    “我只学英文。”李可心说。似乎是为了安慰父母双亲的热心,她又补了一句:“别的课程以后再说。”

    当天晚上,由可心提供地址,由紫藤陪着,李步正去了一趟天赠舞台后面的亭子间。

    张宗元等候着。房东太太的一番描摹,让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找上门来的是李可心。李可心的形象很有特征,房东太太只说了一句:“像个林黛玉似的”,张宗元心里就明白了。他以为可心晚上还要来。虽然不清楚她的来意,他还是很仔细地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书垒得齐一些,床单拉得平直些,稿纸归成一堆,桌椅各就各位。李步正一进门,那虽然狭窄但整洁有序的小小亭子间,马上就给他留下了好印象。绸布店老板很精明,一眼还瞥见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相片:除了两个书卷气十足的老人之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张宗元夫妇,而倚在老人膝下的,当然是孙儿了。李步正心里曾经升起过的一点疑虑顿时打消——自己那生性孤傲才貌双全的宝贝女儿,怎么也不会与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人生出什么瓜葛来吧!他在与张宗元交谈时,又细细地打量了面前这位英文先生。果不其然,谈吐稳当,口齿清楚,面容端正,举止得体,一副大家子弟的派头。他其实没有看到这位曾被警察署拘押过几天的“思想过激”分子,在今天刚被释放出来时的狼狈相。他见到的是刚刚洗了操理了发整旧返新的文化人张宗元。更何况,他那宝贝女儿滴水不漏地向他隐瞒了张宗元被学校解聘的实情。

    他当即送上一笔堪称丰厚的聘金,清张宗元担任李可心的英文家庭教师,每周三次课,每次两个钟头。最初是白天,后来张宗元在英办《文汇报》谋到了一个专跑社会新闻的位置,任教时间就改成了晚间。

    房里熄了那印度奇市香,李可心感到呼吸舒畅了不少。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在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饥饿感。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那虚弱的胃里,日日夜夜总是还不等消化空了就又填上了美味佳肴或者中药西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令她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挣扎着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坐到了写字桌前。

    楼梯上传来紫藤的脚步声。

    然后听得见她把钢精锅放到了门口的那张八仙桌上。乒乒乓乓一阵响,紫藤在取碗碟调羹了。可心感到嘴里涌满了口水。

    “紫藤!”

    “哎!”紫藤两手各端了一只小碗,用屁股顶开门,探进头来,“可心姐你好点儿了?什么事?”

    “进来。”

    “哎。我把汤团送过去,马上就来。”

    “进来。我看看什么汤团。”

    紫藤不胜诧异,端了那两只碗走到可心面前。李可心望了望碗内浮着的热气腾腾的几个糯米圆子,问:“咸的甜的?”

    “肉馅的。”紫藤答,“可心姐你……”

    她没把问题问出口来。从她随母亲到这李家来帮佣,快十年了,从来没见到这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生动地要什么东西吃,从来没见到她的面孔上现出如今这番馋模样。但是那李可心意就伸出她那只白白的指头细又长的手,把一碗汤团端去了。

    “我尝尝。”她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可心姐你慢点嚼,”紫藤说,“糯米的,嚼细点,不好消化呢!”

    “这一碗你吃了,”可心说,“陪陪我。等会儿再去买两碗,给他们送去。”

    十六岁的紫藤又担心又纳闷:刚刚还这么大吐特吐,何以一会儿工夫,竟如此狼吞虎咽起来?

    送走了李家人,沈源才将“华申”已被日本人“军管理”的事告诉母亲。

    沈太太整个晚上都因为李步正全家的到来而喜气洋洋的,气也不大紧了,咳嗽也少了不少,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朵肺病患者特有的红晕。听了儿子这么一说颧骨上那两片红顿时退色,喉头一阵痉挛,只顾着呛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源忙着为母亲捶背、端开水,一面安慰着她:“军管理就军管理罢,又不只是我们华申一家。还不光是水泥业呢,所有的建材行业统统都在这第二批范围内……华申还算好的,属于第二批,毕竟缓了我们半年……”

    沈太太虽然咳得半死不活,却并不糊涂,一口气刚缓过来,就流下眼泪拉住了儿子的手,喘着说:“日本人毒啊!援我们半年,还不是让我们拼死拼活地把工厂整修起来,等万事俱备了,他们再来吃现成饭……”

    沈源苦笑了。母亲的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太太说,“怨我,总记着你父亲的话,让你一回国就重建华申,苦了你了,阿源……”

    沈源较轻地把手从母亲冰凉湿粘的掌心拍了出来。他知道母亲摸到了他半年中迅速变粗变硬了的双手,特别是摸到了左手手背上的那道伤疤。那是刚回国去苏州河打捞机器时被一根铁挫伤了的。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平喘药和镇静药来,跟赵妈一起服侍着沈太太吃下去。

    在沈家当了近二十年佣人的赵妈惴惴地问:

    “少爷,什么叫军管理?军管理就是没收吗?我们的厂就算他们的了?”

    “也不全是,”沈源答,“只是移交管理权……工厂产权还是属于原厂主的……”他想安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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