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第2/3页)

,好好的一个老板太太,总该收了心安了魂好好过日子了吧?

    如果真的这样,一个张家,一个沈家,和和睦睦相处,客客气气来往,即使曾经有过一段荒唐,也就算是流逝过去了。就像大姨夫李步正,年青时跟这里的沈老太太、沈源的妈,也好过一阵子,后来不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各过各的日子,礼尚往来,一直到沈老太太闭了眼吗?

    紫藤希望人人都过得好,太太平平,不要弄得颠三倒四,自寻烦恼。

    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就总与她的愿望相反,不尽如人意之处竟十有**呢?

    她恨自己。

    何必呢?她责怪自己。贼头狗脑地弄了一本剪贴簿出来!弄的时候,心地倒也坦然,无非是很关注、很担心、后来又变成了很有兴趣,几乎成了习惯,好似守财奴天天都想往自己的小金库里贮点钱。一天不往那报纸簿上贴点什么,一天的事就没完成似的。及至今天被沈源发现了,这位两眼黑漆漆、眼珠子亮得如灯泡似的老爷又毫不客气地当面点穿了,甚而至于说出一句“我领情了”这样的让人心胆俱裂俱醉俱软俱酥的话来,紫藤方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身为一个下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如此久长、如此执着、如此密切地暗中窥视着沈老板、沈家老爷、一个男人的私事公事家事,实在是有点出格了!

    “我领你情了!我领了你的情了!”

    那声音,好似一直在身边响着,震得她手脚都酥软,两须如同火烧,眼睛里总想冒泪水出来!

    他那么忘情地公然在灼灼阳光下,在上有天下有地毫无遮拦的花园里吻了她!他就不怕可心姐突然回来,田大勤突然回来,或者是福平和赵妈突然从红楼里走了出来吗?

    是的,他不怕。因为他是老爷。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我呢?我紫藤呢?紫藤只是一棵藤,一棵依了大树才能往上攀援的藤,一棵栽在沈家花园靠了那块肥上才能活下去的小紫藤!

    紫藤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擦了泪去。但那泪水竟像开了闭似地,泪泪直淌。紫藤想,反正这屋里没别人,让它淌去吧,于是干脆就呜咽了起来。

    她生平第一次启开回忆之门,那么清醒地全面地审视了自己。

    不记得爸爸了。只听外婆说,爸爸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谁也说不清楚。那年头的兵,名号多得像“大样绸布店”里的呢绒绸缎,五花八门的。

    爸一去不返。妈进上海城当了李家的佣人。

    李家是远亲,待妈不错。大小姐可心马上就离不开温和体贴又能干的妈了。妈一做就是几年。

    紫藤跟外婆在乡下住。逢年过节妈回来,把工钱交给外婆,还为紫藤带来可心姐穿不下了的穿腻了的衣服。紫藤是全村穿戴最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紫藤跟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小女孩子吵起来了,那女孩撒着嘴说:

    “垃圾货,全是拾垃圾的!”

    紫藤不懂。没指过垃圾呀,她想。村西头有一块荒地,上海城里的垃圾车天天来,把垃圾堆在上面。常有过不下去的人去拾捡,可是紫藤从来也没有去过呀,那地方,太臭了!

    回家间外婆,外婆不吭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外婆不许紫藤穿戴那些漂漂亮亮的旧衣服了。外婆帮着她套上了家织布的衣裤,又硬又难看。

    紫藤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顺从了。

    如果说懂了事,就从那一天开始。

    如果说更懂了事,是从进入李家第一天起。

    外婆得了痢疾,活拉拉死了。妈来领她去上海。

    坐了小火轮,坐了大汽车,一路上真开心啊!

    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那么漂亮的店铺,紫藤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

    然后进了弄堂,然后上了楼梯,然后站到了大姨妈大姨父的面前,听妈的吩咐,乖乖地叫了他们俩。

    妈牵了她的手,穿过阴森森的客堂间,弯起手指,轻轻地叩着后厢房的门。

    “进来。”里面传出好听的声音。

    “进门一定要先敲几下,”妈关照她,“要守规矩,知道吗?”

    貌若天仙的可心姐坐在她的明亮的满溢着香气的闺房里。

    紫藤走到了她的书桌前。

    这么多的书,她想伸出手指摸一摸。

    “别走近我!”可心几乎是在喊,那双好看的长长的秀盾一下子紧紧地凑成了几乎一线。

    紫藤吓了一跳,不明白是为什么。

    “紫藤挺干净的。”妈在赔着笑,“临来上海,我刚给她洗了澡。 “

    “头发呢?”

    “也洗了呢,用的是上海带去的香肥皂。”

    “肥皂能洗掉虱子?”十七岁的大小姐李可心始终不肯松开眉头,“还留这么长头发!”

    小紫藤头发多,粗粗地编成一根,垂在脑后。

    “去剃了。”可心说,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是。”妈答着,拉着紫藤的小手,“马上就去剪。”

    “不是剪。”李可心头也不抬,“是剃,剃光!”

    “可心……”妈湖泊地,“小女孩呀……剪得短一些,行吗?”

    李可心却不再开口了。

    紫藤被领到了一个剃头担子前。

    “我不嘛!不嘛!……”她用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爱美了。

    妈的眼里汪着泪;“紫藤紫藤,你要不要跟妈在一起?……把你带在身边,还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呢?…唤得记住,你妈是佣人,你是佣人的女儿,小丫头,木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紫藤被剃了光头。

    紫藤知道自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沈泽鲲突然“哇——”地一声惊哭起来。

    “噢——嗅唤——不哭不哭——”紫藤慌忙将他从小床上抱起,轻轻拍着,在房里走动起来。

    她抬起上臂,把自己的眼泪擦到自己的短袖袖口上。

    沈泽鲲闭着眼睛,还在很伤心的抽噎着。

    “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做恶梦吗?”紫藤抖动着他,想着。

    走过那扇通往盥洗室的门时,她听见了里面哗哗响着的冲浴尸。

    她连忙走开。

    她的耳边已不再回响他那句“我领情了”。她明白自己应该牢牢记住母亲带她剃去一头乌发时的话:

    “你是丫头,你不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她脸上的泪水干了。

    沈泽鲲安静了下来,小脑袋软软地抵在她的胸上。

    她把他轻悠悠地放回到了小床上。

    她把那盏可以调光的落地台灯再拧暗了些。

    她抬头看了看那架座钟。刚过十点。可心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来钟头才能回来。

    她整理着她的书桌。有一本书的题名引起了她的注意。“新女性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方?紫藤想。谁是“新女性”?紫藤又想。她觉得这两个问题对她紫藤来说,未免都太遥远太不着边际大于已无涉了。她苦笑笑,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翻动那书,将它插上了案头的小书架。

    她突然感到了异样。

    尽管沈源拉开那扇通往可心卧室的门时,尽量放轻了手脚,而且还用力将那门往上提一把,免得那两根铁制的绞链直轴发出响声;尽管沈源仅仅只是开了门,站在门框边上,还没挪动步子,紫藤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她感到自己背上像是射进了两颗**辣的子弹。

    她猛地扭转身子。

    沈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泽鲲的小床。

    紫藤涨红了脸。她明白沈源的意思:别吭声,别惊醒了沈泽鲲。可是这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若没有几小时前花园里刚栽下一株小紫藤时发生的那一幕,紫藤决不会一腔的血全冲上了头而如此惊慌失措。沈源每晚都要看一看小泽鲢,然后才回他自己卧室。他进入这间他妻子的卧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可是此刻,他不但跟她紫藤有过了那一幕,而且,他竟是从那扇通向他卧室的门里,走出来的!

    紫藤僵在书桌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沈源看出了她的惊恐。

    看出了她的惊恐反而使他忍俊不禁。玛丽也罢,可心也罢,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如同面对一匹野狼的小羊羔般!沈源感到浑身都涨满了力。他张开两臂,不移动脚步,只勾动着手指,招呼紫藤过来。

    紫藤咬住了嘴唇。

    她的心里升起了愤怒。愤怒压倒了惊慌、恐惧、还有猛一见到他站在门边、披着浴衣、脸上泛着和善的笑意时袭上心头的一股感动和热情。她看出了他弥满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的得意、调侃、自信。他是多么的自信啊!他清楚他是个主干、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而她,只是一个陪嫁丫头、一个女佣人、一个吃着沈家的饭受着沈家的管的下人!他已经不是前几个月里工厂被日本人占了、商标被别人冒了、打官司又投诉无门的倒霉蛋了,他也不是几个钟头前因为“我领了你的情”而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自称“阿源”的人!他此刻只是勾着手指头,好似在呼着一条狗一只猫,打算给一点施舍,而且还那么自信:这条狗,这只猫,一定会受宠若惊,扑到他的怀里,去舔他的足跟。

    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了那个镜头:她被按在那剃头担子前的小凳子上。她哀良地哭着,眼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长长的黑发掉落下来、掉落下来、坠到她的怀里,飘向肮脏的地面。

    “不,我决不!”紫藤喃喃地说着,不是往前,而是往后退缩着。

    沈源微笑着摇了摇头,垂下双臂,向她走来。

    “不!”紫藤差点喊出声来。可是声音在冲出双唇前就刹住了。她看见了横在走来的沈源与退缩着的自己之间的小床,看见了熟睡着的沈泽鲲。她下意识地也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则指住了那架小床。

    沈源停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紫藤的手,又指向了沈源身后那扇门、那扇敞开着的、通向他的卧室的门。

    沈源笑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明白了紫藤的意思:紫藤叫他退回去,退回到他的那间卧室去。

    可是这也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如果沈源真正懂得了紫藤,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了:他以为,紫藤只是怕惊醒了沈泽鲲,或者说,紫藤只是担心女主人会突然返回,所以让他退回去,退到他的卧房去。只要退回到了他的卧房,紫藤自会乖乖地、心甘情愿地、甚至是如愿以偿地,随了他来!

    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一隐入那道门,还没穿过那八步宽的卫生间,背后就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继而就是“啪”地一下。是门闩。紫藤把门插上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插上了。

    沈源决定去香港。

    他不能不暂避一段时间。

    “华申”控告唐茂源等商户经销赝品“白龙”水泥一案刚了,那位驻于“华申”的日方军管理代表小野田,就被调离了。调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清楚,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华申”里的职员工人都发现,小野田就此不见,换了一个满脸横肉、剃了光头、留了仁丹胡子、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狼狗的矮胖子日本人“军代表”。他的名字是龟田太郎,纯粹的回式姓名。

    龟田太郎到任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给沈源。

    “你的,明天到厂里来!”他用极为生硬的汉语和命令式的口气,在电话里说,“出工出工!”

    “敝人正在养病,”沈源说,“贱内身体也不好……”

    “不许的说假话!”龟田打断了他,“官司的可以打,工厂的不管?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沈源当机立断,买了当日下午飞往香港的机票。

    父亲沈渊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将很大一笔资金转移到了香港汇丰银行。在九龙西北的袭湾地区,他还购下了一块地产。老爷子想在香港另谋发展的意图是很明确的。沈源实在是由于先为重整“华申”而奔忙,后为诉讼所纠缠,分不了心脱不开身,不然早就该去料理一下那边的事务了。如今龟田太郎咄咄逼了前来,上海这个孤岛上难觅退路,也就马上想到走这步棋了。

    决定作得很匆忙。先打了个电话给机场,知道最近班次的时间,订了座,然后就关照田大勤收拾收拾,拿上最简单的行李,跟了一起走。

    田大勤连问也没问一声为什么,马上就上了二楼。沈源的一应生活起居,归他照料,他知道该随身携带些什么。

    沈源在大厅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可心那里去说一声,然后再去找紫藤。紫藤在花园里,她那块菜圃上,刚才见她一手抱了津综,一手捧了几棵丝瓜苗,脚步轻捷地向那边走去的。

    可心果真还是那种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

    “去就去吧。”她说着,没停下她的画笔。她在一张宣纸上很用心地画着一株玉兰树,泼墨部分已经完成,她正在用工笔勾勒出树上的花蕾来,“留下你的那本支票簿,还有专用私章。”

    沈源望着她那张苍白的秀丽的瓜子脸,那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柔和的鼻梁,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摇一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就想走开。

    “等等,”可心突然又说,而且抬起了头,“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沈源的心里,掠过一丝暖意。他站住脚,回答道:“难说。那位龟田太郎新来乍到,想摆摆下马威呢!估计过一段时间,会缓和一些。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起走的,只是考虑到你的身体……再说,香港方面还没安顿好……”

    “我并没有说过我也想去。”李可心冷冰冰地打断他。

    沈源突然感到了自作多情的可笑,连忙咽下了下面的话。

    “你把大勤带走了,谁给我开车?”李可心的微微上用的丹凤眼直视着他,“你怎么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打算?”

    沈源感到心头有股火在往上顶。他硬屏了一口气,才用尽量缓和的口气说;“临时找一个,大勤的老乡,已经说好了……机场他也去…哈天就跟大勤交接……”

    因为喉头的火硬压着,他的话显得比平时更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了。李可心厌烦地扭回头去,手中的笔一不小心碰到了画稿上,顿时就化开了一大块墨迹。她恼火地把笔往桌上一拍,一伸手就把那幅画揉成了一团。

    沈源逃一般出了她的卧室。

    他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梯,把自己投入了花园里的清风阳光鸟语花香之中。

    绕过那几株红花开得如火如荼的夹竹桃,沈源发现,明明见他上了楼进了自己卧室去整理行李的田大勤,竟跟抱了沈泽鲲的紫藤在一起,优哉悠哉地,正用一把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的铁铲,在泥地里挖着。他的身后,已经排了一行整整齐齐的小坑了。

    紫藤手中抓了几棵小苗,在往那些小坑里一株一株地放着。

    他觉得自己脑袋两边的太阳穴又胀痛了起来。

    他似乎听见了紫藤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卫生间的门又毫不犹豫地插上门闩的声音。

    从那天以后,他感觉得到紫藤总在躲着他。

    他想不大明白。这丫头,这么关心着他的荣辱成败,这么温顺地在花园里接受了他的吻,怎么又这么死板地坚守着那一道通向他卧室的门槛呢?

    沈源有过玛丽,有过可心。经验证明,肌肤相亲尽管有层次有等级有阶段有过程,但其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障碍。玛丽的第一个吻离他俩第一次**不满二十四小时。可心呢?一并于新婚之夜完成。西洋新式女子与中国旧式闺秀,他都经历过,怎么这小丫头紫藤,偏就如此出怪?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她爱别人。

    谁呢?能是谁呢?她天天在那满满一房间的鲜花绿叶中生活着!是他为她精心设置的!

    他此刻跟她在他的花园里,抱着他的孩子,亲密无间地男耕女织着,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似地,根本没发现他;

    他咬着牙加快脚步向他俩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刹住,大透一口气,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慢慢向他们踱去。在下人面前不能失态,他想。

    紫藤手中的苗放完了。她直起腰,看见了沈源。沈源也看见了她的脸;红得如一大朵花。她显然是跟田大勤说了句什么。田大勤马上挺直身子转过了头来。

    “老爷!”他迎着他说,垂直了手臂,毕恭毕敬,“找我吗?”

    田大勤不愧是先朝老爷沈渊培养出来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绝对符合沈家规矩!

    有一句话本来已经滚到沈源的口边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沈源马上把它咽了回去。这里他为什么不能跑来?他是花匠,理所当然在花园里挖土坑!

    还有一句话本来是紧跟着也要冒出来的:“你这混帐干嘛跟紫藤在一起!”

    这句话若真的说出了口,那非但没有一点道理,而且必将把沈老爷自己推进一个尴尬境地!

    沈源当然一样咽回了它。

    “行李都准备好了?”他用和缓的语气问。

    “老爷的行李,已经放进车后箱了。”

    “你自己的呢?”

    “没几样东西,来得及……”

    “去收拾一下吧!”沈源说着,看了看手表,“一小时后,我们动身。”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到我房里,右边抽斗,取了那枚专用私章,去一趟沙逊大楼,支三千元出来,我们带着。办完了这件事,把这本支票簿,连带私章,交给太太,留给她了。”

    “是。”田大勤应着,放下小泥铲,拍一拍自己的双手,接过了支票簿。

    “一个钟头,来得及吗?”一旁的紫藤插了一句。

    “抓紧时间,”沈源说,“顺便买一打内裤、一打袜子、一打手帕,带去用。”

    “是。”田大勤转身就走。

    “开车开慢些!”紫藤却冲着田大勤的背脊喊。

    “一个钟头里,要干这么多事!”紫藤望着“福特”开出大门,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关心和担忧,以致于那平整光滑的额上,竟现出了两道浅浅的竖立着的皱纹。

    沈源把玩着田大勤留下的那把小泥铲,淡淡地说:“他手脚快,办事利索得很。”

    “昨天的沪江夜报上,又登了一起车祸。日本人的军用吉普,乱开,撞死了一个黄包车夫,他家里有六个小孩子呢!”

    沈源看着紫藤:“你现在每天还读报?”

    紫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连忙将沈泽鲲拖得高一些,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小身子后面。

    “大勤跟我一起走,去香港,’桃源依然望住她,“你……”他本想说:“你舍得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样的玩笑和试探太掉身价。他改了口:“你们留守家里,能行吗?”

    “你放心,”紫藤脸上的红色马上退去。她让泽综从这条臂膊转到另一条臂膊,露出了自己的脸,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迎住了沈源的目光,“除了开车,大勤哥的活,我全可以干,大勤哥说了,开车的事,有老金伯伯来顶。老金伯伯人挺好的,太重的活,他也可以帮一手。可心姐和沈泽鲲,我都可以照顾好。再说还有赵妈和福手呢!你放心走好了!……”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明白玛?”

    “我知道。唉——”紫藤长长叹口气,“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滚蛋,大家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源心头的那种疙疙瘩瘩的东西一扫而空。真是一个怪丫头,他不禁想,她的心就像她那双眼睛那么清亮,黑是黑,白是白,非但自己里面没有杂质,而且还会刮出一阵清风,把别人心头堆积着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吹拂殆尽!

    “我不能不走,”沈源说,“日本人好像要报复。你注意到报上的那条消息了吗?三星故香厂的老板方液仙,化学界头面人物,就因为得罪了日军方,上月底让七十六号绑架了去了。”

    “今天的消息,”紫藤说,“被折磨死了。家底还要交二十万元,才可以领回尸体,”

    “今天?哪张报纸?”

    “刚到的‘大美晚报’,我放在大厅茶几上了,你还没来得及看。”

    沈源发现,那种红晕,又泛上了紫藤的双须。

    他禁不住一阵心荡神摇。

    紫藤紫藤,你哪里像个家养丫头!你为什么竟是一个家养丫头!跟你谈话,简直就像是跟一个同业同行,不,应该说是跟一个贤惠通达心心相印的夫人内助,在共商家业大计!

    你这个丫头,从哪里养成了如此的品性的呵!

    紫藤迅速闪开了自己的眼光。她弯下腰,又抓了一把丝瓜苗在手里,迈开步离开了沈源。

    “再不种下,就都晒死了。”她说。

    “我帮你。”沈源连忙跟上她。

    “你肯干这个?种菜!”

    “我向来喜欢园艺,这花园不就是我整修的?”

    “那是种花、种草!老板家不作兴种菜的。”

    “我没说过。”

    “可心姐说的。”

    “她是她,我是我。”

    “可心姐知道了吗,你要走。”

    “听见好像没听见一样,只关照我留下支票簿,还有私章。”

    紫藤噗地笑出声来。沈源禁不住也笑。两个人都想起了李可心一脸冰霜的神态。

    沈源免不了又想,怪,即使是一种让人恼火让人窘迫让人伤心的事,怎么跟这紫藤一谈论,也会化解成笑料呢?

    “暖暖,”紫藤忽然喊,“你怎么种的?”

    蹲在地下,把紫藤放在土坑中的小苗扶正、填上土的沈源低头一看,不禁大笑起来。只顾跟她说话,竟就把丝瓜亩种倒,白白的根须,根根朝上直立着。而仅有的两瓣叶子,却折断了一片。

    “还是我自己来,”紫藤说,“你抱着沈泽鲲。”

    沈源接过小泽综时又禁不住暗笑: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改了跟他说话的口气,“你”啊“你”的,还称他“暖暖”!

    “暧。”紫藤撅着圆圆的屁股,吩咐道,“把那边的水壶提过来,我种一棵,你浇一棵……这么种,每棵都能活!”

    沈源很乐意地一手抱了乖乖地望着他们俩的小沈泽鲲,一手提过了那水壶。

    好宁静!好舒畅!好惬意!没有龟田的威逼,没有可心的冷眼。没有“华申”的烦恼,没有田大勤的干扰。目光暖烘烘的,秋风凉爽爽的。上很松,水一洒下就倏地吸干了;苗很嫩,沾上水后更加鲜艳碧绿脆生生好似透明的一般。沈泽鲲在伊伊呀呀哼着,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惆瞅着。紫藤的头发油亮漆黑,紫藤的两颗红得如三月的桃花,紫藤弯腰拨弄土块时,那衣领之上和衣领之下露出的皮肤白得耀人眼。一时里,沈源觉得什么烦恼都是多余的,什么追求都是空泛的,只有眼前的紫藤,才是个真实的存在!

    “紫藤!”他唤她,自己都感到嗓子有点发抖。

    “哎。”紫藤应了一声,头也不抬,“跟过来呀!不快浇水,活不了!”

    沈源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充当她的副手。

    他抽空子瞄了一眼手表。匆匆间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田大勤一回来,他就要动身了。

    这一走,前途未卜,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谁知道呢?

    花园里没别人。小沈泽鲲睡着了。还要讲什么面子端什么架子?

    他下决心表白了:“紫藤,你听我说……”

    “哎。”

    “知道吗,紫藤,我真想把你带走。”

    紫藤没了反应,顾自栽着瓜苗。

    “要不是这沈家花园实在少不了你,可心少不了你,沈泽鲲少不了你,我怎么也要带你走!我甚至想,香港那边,完全可以为你安一个家……只要你肯,紫藤。”

    紫藤还是不言不语。

    “那天晚上,我的确想要你。你不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做偷偷摸摸的事……”

    紫藤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沈源看见,她居然也把一捆丝瓜苗放倒了,白色的根须,根根直立在土外。

    “别种了,紫藤!”他扔了手里的水壶。儿子沈泽鲲不能扔,只好还是抱着。他真想把紫藤从地上拉起来,像上次那样,把她拥在怀里。

    “听我说,紫藤,我明媒正娶。’她说着,气息急迫。“我到香港,筹建一个分厂,等安顿下来后,把你接过去,让你去那边当太太,我的太太,你不要嫁人,你等我……”

    紫藤霍地立起了身。她面对了沈源。尽管整个脸面通红,她的两眼还是毫不躲闪地望着沈源。她的大大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可心姐呢?”她几乎是喊,“可心姐怎么办?”

    沈源泞不及防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哭笑不得:“你……嗅,你管得着她吗?她在上海,你在香港……”

    “不!我不!我难道……”紫藤一下子张口结舌了。她就像沈源刚才那样,明明有话涌到了口边,却用尽力气把那话吞咽了下去。天哪,她望着面前的沈源,想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也要像李可心那样,这里麦淇路里嫁个沈源,那边山东路上养个张宗元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人,实际是把心撕成了两半,天天都在烈火上烤、滚油里煎、刀斧上锯吗?可沈老板沈老板,李可心欺骗你折腾你,你并不自知,你博得了我紫藤多少暗地里的同情,可你怎么也要步李可心的后尘去欺骗她有负于她而且拉我入伙呢?紫藤若是答应了你去当你的外室偏房小老婆,紫藤算是个什么东西了?紫藤不是人了!紫藤帮着李可心骗你让你戴绿帽子,还不够紫藤愧疚的吗?紫藤怎么还能又反过来勾搭了你去欺骗那神经不正常的再也经不起刺激的可心姐呢?紫藤若这么做,紫藤就不再是无可奈何地充当可心骗局的帮凶,而成了害人害己的主犯了!紫藤怎能答应你呢?紫藤已经懊悔死了,为那本剪贴簿、为那天花园里的一时糊涂!紫藤实在是没人可嫁,想不出来可以嫁谁,要不然,快嫁了算了,这沈家花园,紫藤再不敢住下去了!

    这么多的话,紫藤都只能往肚里咽,咽得她心跳气促胸口如同塞进了一大把乱草。她的眼泪汩汩地直往外冒,怎么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伸手,从沈源怀里夺过睡熟了的沈泽鲲,抛下沈源,夺路而逃。

    田大勤开着的“福特”车,恰于此时,如一发炮弹般射进那黑漆大铁门。

    沈源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父亲沈渊。他老人家在世时处事果断,说一不二,几乎到了刚愎自用、专横霸道的地步,沈源从小身受其管其任,总觉得当他的儿子实乃深受其苦其害,恐惧怨总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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