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2/3页)

她的娘七、八岁到我们李家,我的马桶就交给她倒了!”

    到了晚上吃饭时,沈源和田大勤同时发现,小藤的手总是捏不住筷子,抖抖地往下掉了好几次。田大勤抓起孩子的手一看,马上就“啊”了一声。沈源也伸过头去张望,发现那小小的手指头,一个个党肿得如胡萝卜一样了。

    “怎么搞的,啊?”沈源好不心痛,连忙从座位上站起,到小藤的位子前,拉过手来细看。餐桌上方灯光很亮,他看见了小小的手指上竟有针扎的小孔,因为发了炎,沁出了黄水。

    小藤怯怯地望望李可心,没敢吭声。

    “我扎的。”李可心冷冷地说,“偷东西,做贼!”

    “我没有,没有……”小藤带着哭音小声地说。

    “还想抵赖?”李可心喝道,“竟敢自说自话开我的冰箱,偷东西吃,不是做贼是做什么?”

    “偷什么东西吃?”沈源问。

    “馅饼!我从劝业场买来的馅饼。”

    沈源望望小藤,小藤也泪汪汪地望着沈源。沈源忽然从这双外形酷似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紫藤的神情。那神情是多么地纯净、委屈/无奈,以及对他沈源的全身心的依赖。天哪,沈源在心里喊着孩子怎么知道你李可心的冰箱是不可开启的,里面的东西是不可以吃的,若是动了手上了口便算是外人来偷来抢的。再反过来说。不就是一张馅饼吗,孩子想吃,只能说明孩子饿了,她只是想用来饱饱肚皮而已!自己家的孩子,开启自己家的冰箱,吃掉了自己家的一块馅饼,怎么就成了贼了呢?

    沈源只觉得自己心头的火突突地往上印。要不是田大勤突然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开口说道:刘藤记住了没有?以后想吃什么,要先向太太说,不许自己随便动手拿。”而小藤也听话地说道:“记住了,爸爸。”他就差点忘了自己与小藤之间的实质性关系,因了有田大勤的在场而不便明说,也差点忘了李可心是个精神处于不正常边缘状态的病人了。他当时真有一种冲动:为了这可怜的、无辜遭受虐待的孩子,往李可心那张冷酷的死人般可怖的脸上,很掴一掌。

    晚饭后,沈源待李可心服了镇静药死死睡了过去,马上就出门走进了隔壁田大勤和小藤住着的那套二室小房间。

    小藤肿胀的手指头总在他眼前浮现,他放心不下。

    大门二门都开着。他走进外间时,里间的大勤和小藤都没发现。

    他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

    “疼。”小藤抽抽噎噎地说着,“疼的!”

    “忍住点,乖孩子!”田大勤的声音,“爸爸给你再吸一吸,把毒水吸掉了,再上点药,明天就好了!”

    从半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田大勤抱着小藤,正把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

    “爸爸,大妈妈是我的……我的后妈吗?”小藤忽然问。

    “胡说什么,”田大勤说,“可别这么胡说,当心大妈妈听见!”

    “那么,大妈妈是王后吗?”

    “王后?王后……也算是,是沈家的王后吧!”

    “大妈妈有一块魔镜吗?”

    “什么魔镜?”

    “一块镜子,天天可以照见她美丽的脸,会告诉她,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

    “镜子当然是有的……不过不会说话……世界上没有镜子会说话的。”

    “有的!白雪公主的后妈,她就有,她用毒药药死了白雪公主的

    “又胡说!”

    “我没胡说,是泽服哥哥讲的故事,书上写着的!……”

    沈源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赔起足跟,走了出去。

    小藤,我的女儿,他在心里说,我不会听任那个有庞镜的恶毒的王后,把你活活地毒死的!

    他在又一次去台湾时,不但带了田大勤,也让田大勤带上了小藤。

    他让田大勤出面去跟李可心说,在台湾巧遇了一个远房亲戚,原来住在广东梅县的,前几年随军到了台北,膝下无儿无女,想领个养女,小藤不大不小的。很合适,寄养给人家算了,沈太太你说呢?

    李可心嘴角斜挂了冷笑道,这事何须向我,问你那沈老板吧,只要他舍得不就行了?

    沈源作不会状,作沉吟状,作推敲犹豫状,作无条状,最后说,总在台港两地跑来跑去,一个小孩也是个牵累,太太又不能不费精神,反正是你田大勤的亲戚,先到他们那里放几年再说吧!

    一行三人,一起到了台湾。

    沈源付了昂贵的学费,将小藤送进了台北市内一家由美国人主办的寄宿学校。

    安顿好了小藤,他与田大勤即直奔东南部的宜兰地区。那里的“华申水泥厂”,已经建造得差不多了。在离厂区五公里外的郊外,他另买了一块地皮,完全按照上海的沈家花园设计,盖起一栋小楼,自出了一块花园,而在花园之中,也栽上了几棵小小的紫藤。

    所有这一切,基本耗尽了他手中掌握的沈家几代人积聚下来的全部资金。他孤注一掷了。宜兰地区是个天造地设的开办水泥工厂的好地方。石灰石和粘土可以就地取材。北有基隆,南有苏澳花莲,近海近港口,用水运输都方便。更要紧的是几乎没有竞争者。有几家小得几乎是手工作坊的碎石厂、砖瓦厂之类,沈源打算口后统统给吞并过来。劳动力又极为廉价。且不说那些当地山民,当过五十年的日本人的奴隶,棱角都给磨光了,像林水根那样的出头樟子早给削平折断了,便是许多随了溃返大军移居台湾的退伍兵们,只要给他们工作做,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处,有份饭吃,就一个个感恩戴德得很了,工资价格全由老板说了算的。还有一点,那老蒋王朝近年来提了“励精图治”“稳定中求发展,发展中求稳定”的口号,政治上虽然依然**,但对工商实业界却给了许多优惠条件。沈源是从那经济搞得一片混乱的上海滩过来的人,身历其境身受其苦地切实了解几年前的经济崩溃,所以也最能比较得出体会得到政府在政策上的调整,衡量得出那宽松的尺度,算计得出该如何利用那些敞开的缝隙最大限度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开辟自己的出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在香港开厂的打算——荔湾那片地方,与宜兰相比,简直是一条小河湾与一片大海港之差,况且还有世界各国老牌“帝国主义”的竞争。沈源已经被这种竞争吓怕了。他已经百分之百地看清了自己斗不过人家。而五十年代初的台湾,正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沈源宁肯做虽然艰难但是清静的最早的垦荒者。

    筹厂期间,他曾从香港给上海的紫藤写过几封信。内容很简单:报个平安,说明正在办厂等等,他不敢写多了。宣传机构在描绘那里的镇反肃反,他怕写多了给紫藤惹麻烦,也怕不知是这里的还是那里的检查机构扣发了信件。紫藤回过信,说是泽鹏出院近些,大藤在你们走后第五天就回家了。一年后沈源又接到过一封,也一样的如电报般简洁明了,报个一家老小都平安,福平有了工作,月妹又生了一个小孩,他俩已分户另过了等等。他几次动过回上海去接紫藤他们出来的念头,但一来究竟定居何处未定,二来那李可心神经发作颇繁,即使在病情稳定期间,也变得愈来愈狭窄刻毒,连个小藤都容不得,若是再来了紫藤大藤,还不闹个天翻地覆?思谋再三,只好先把厂建起来再说。工厂是沈家的命脉、财源、饭碗、聚宝盆,立足之本。沈源明白自己务必先立业再安家的道理。

    他只是没有想到,待他将一切都安顿好了,派了田大勤去香港接来了李可心,李可心一跨过那酷似上海沈家花园的新住处,那本来就不堪一击的精神,竟马上就彻底崩溃了。

    深紫红色的“雪铁龙”,前部带着流畅的线条,尾部却如同被人砍过一刀,奇形怪

    状中带着一种幽默,轻幽幽地驶进了大铁门,滑过洁净的水泥道,在一幢红砖青瓦的小楼前停住了。

    田大勤跨出驾驶室,拉开后车门,说:“太太,到了!”

    身着银灰色旗袍的李可心,睁着迷茫的大眼,走了出来。

    “到了?”她扇动着嘴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话,“到哪里了?到沈家花园了。是沈家花园吗?是的,太太。”她的面前出现了一连串的幻影,她开始跟他们说话,又代替他们回答自己,“紫藤,扶我上楼去!是,可心姐,你当心脚下台阶了。”她跨进红楼,扶她一把的是田大勤,沈源在厂里,没料到她这么早就抵达,“‘元,真对不起你,我不能含了这一切。”李可心继续前南地自言自语着,“我知道,我谅解你,可心!紫藤,开门呀,怎么这么磨蹭?别急别急,正开着呢!”开门的其实是田大勤,“关上那道门2我不用卫生间!”李可心突然税声喊,她看见了那扇通往盥洗室的暗门敞开着,田大勤连忙上去按动了关门的暗钮。可是还没等他转身,李可心突然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上了他的背;“元,元,想死你了!想得我好苦啊!…”

    田大勤好不容易才从她铁钳似的双管中挣扎出来。

    沈源一头一脸的灰土,从厂里回来时,那李可心正如同一匹刚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的野狼,在那刚刚建就的花园里肆虐。她手里挥舞着一把大竹扫帚,好似那俄罗斯妇女挥着割草的大镰刀一般,左一下右一下地乱扫乱砸着园里的各种花木幼技,每左右扫一下,还用双脚去踩,去踏。她的头发都让汗水浸透了,粘粘地贴在头顶上、额角上。她的旗袍被树枝挂破了好几个于,背上都露出了肉来。田大勤无可奈何地跟在她后头,躲避着她的扫帚,又不敢去夺。沈源一眼看见:那几株幼小的刚栽活的紫藤,已被连根拔起,拧成了麻花状,踩得乱糟糟的了。

    “住手!”沈源冲她喊,“这是你自己的家呀!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李可心一眼望见了他,力大无穷地高举了大竹扫帚向他扑来。

    “还给我泽鲲!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她尖叫着,“泽鲲呢?泽鹏呢?你这个魔鬼!还我儿子来!”

    田大勤不顾一切地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三下两下就夺下了扫帚。

    可是那李可心意回头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田大勤的臂膀,嘴里还呜呜作声着。

    田大勤疼得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沈源扳住她的肩头,用劲摇撼着:“可心,可心,你醒醒,你醒醒,是田大勤呀,是田大勤呀!”

    李可心一松嘴,回过身来,抡圆了胳膊,响响亮亮地掴了沈源一个大巴掌。

    “我认得你,沈源!”她准确无误地喊着,“你这个强盗、土匪、杀人犯!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张宗元!”她毫无顾忌了,痛痛快快地跳着脚嚎叫着;“我不稀罕你了!不稀罕你的沈家花园了!你还我张宗元!我要张宗元!我随他私奔去!坐六点钟的火车去!紫藤!拿我的行李,我这就走……”

    “把她……把她捆起来!”沈源咬着牙吩咐田大勤,眼泪从他的眼角不知羞耻地滚落了下来。

    “我成功啦!”被牢牢捆住的李可心欢叫道,“我什么也不怕啦!成功啦!”

    是年冬,李可心死于台北精神防治中心,刚过四十周岁。

    除了为数不多的老街坊,这一带的人们已不再记得或者说知道这“紫藤花园”的原名乃是“沈家花园”了。所以当一个身穿的确良卡叽中山装的陌生人敲开了弄堂的那扇门,向大藤询问这里是不是沈家花园时,这位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有些发愣了。

    那陌生人却望着大藤笑:“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你妈妈叫紫藤,对不对?”

    大藤腼腆地笑了:“是的,叔叔您是……”

    “我是你们家的熟人,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叔叔你请进,”大藤把客人往里让,“我妈去买化肥了,一会儿就回来。”

    客人笑了笑,转身对弄口做了个球场里的暂停的手势。大藤探头一望,原来是一辆小轿车,红旗牌的。

    “是个大干部呢!”大藤纳闷地想,“妈妈怎么会有这样的……‘熟人’?”

    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家里是断了六亲的。

    客人熟门熟路地进了花园,先望望偏楼,直视了二层那扇朝西的小富足有十多秒钟,才轻轻吁了口气,转开了目光。他马上发现了花园之中的那片紫藤。正是五月初头,花开得兴兴旺旺的,如一块淡紫色的轻云,覆在花园的上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片紫藤花,香极了!”

    “所以这里不叫沈家花园了,”大藤说,“叫紫藤花园。连公共汽车的站名,也这么叫的。”

    “改得好!”客人说,又转过头看住了大藤,“你姓沈?”

    “不,我姓田,田地的田。”

    “田?是吗?那么你父亲是……是叫田大勤吧?”

    “是的。”大藤垂下眼睛。她怕别人提到她的父亲。读到高中了,每次填写家庭成员表时,逃离大陆跑到台湾去的父亲总是她要“向组织忠诚老实”的内容,是她比别的“劳动人民出身”的子女矮一头的一块心病。

    可是那客人像是专来调查户口似的,还是问了:“你父亲呢?还在这里…债花匠?”

    “不,”大藤低低回答,“去……在……到台湾去了。”

    那客人脸上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又问:

    “就你跟你妈妈过?”

    “不,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沈家的,留给我妈照顾的。”

    客人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粗粗浓浓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你们怎么过日子的?”他问,“这……这十二、三年里?”

    “我f(种花,”大藤说,“还有许多手工活。泽鲲哥马上要毕业了,可以拿工资了。”

    客人想了想,对大藤说道:“等你母亲回来了,告诉她,我姓林,叫林水根,她一定记得。我刚从北京调到上海来工作,在建工局里。明天,下午吧,请她到建工局来一趟……不,我派个车来接她吧,谈关于沈家产业的事。很重要,你不会忘记吧?”

    “不会。”

    “你多大了?”

    “虚岁十七。”

    “中学快毕业了吧?”

    “明年。”

    “打算考大学吗?”

    “想是想的—…呵是,我父亲……”

    “好好念,考上去!”当了局长的林水根说,“不要背家庭包袱,你父亲的情况跟他们沈家不同,有本质的不同!你以后凡是填写表格,一律写明是‘胁迫抵台’,会写‘胁迫’两字吗?”

    “会,这有用?”

    “当然有用!组织上会按党的政策区别对待的!”局长指点道。

    当年的小大姐紫藤与当年的黄包车夫林水根,在相隔了十六、七年后再次相见,都对对方变化之大,大吃了一惊。

    建工局在外滩的一幢高房子里。花岗岩垒就的墙基,把一层楼垫得高高的,紫藤进了那底层的办公室,还以为是上了二楼。开车的司机为她推开了门,弓身让紫藤进去。门在紫藤身后关上了。

    林局长从办公桌后的大高椅上站了起来。望着紫藤,呆住了。

    纯粹变成了一个乡下妇女,这紫藤!没有了那两根粗粗的短辫子,只有一头笔直的短发,用夹子夹到了耳后,连个留海也没有。当年那种白里透红的肤色,变成了只有农民才有的黑红色,额角两块还油亮亮的。一件上林蓝色的对襟褂子,松松地套在上身;一条发布裤,膝盖地方都洗得发白了。当年那个穿了一件白底碎花无袖旗袍的、小小巧巧但却结结实实妩媚窈窕的小大姐,到哪里去了?

    紫藤也没想到,面前这个明显发了胖的,脑袋已经树顶、一个大大的宽宽的额角好似一枚水蜜桃的、皮肤白皙但却松弛的中年人,就是当年那位一头浓发、黑后黑眼、牙齿雪白、总带笑意、瘦群群却满身筋骨都透着力气的林水根。大藤昨天已经向她描绘了那个造访者的形象,紫藤总有点怀疑大藤在什么地方弄错了i会不会是林水根的什么朋友同事,受托前来看望看望呢了她想。今日一见了面,她才明白女儿描述是实,而这位林水根也不是假的——变得再厉害,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如以往!

    “是紫藤——同志?”

    “是,我是……田紫藤。林……林局长找我?”

    “请坐请坐!”

    “谢谢。”

    一来一去两句话,关系立即调整停当。那一幕幕小大姐白坐黄包车,费包车夫背走两袋馈赠水泥的情景,刹那间便退了色,隐没到了记忆中最僻远景疏谈的地方。

    林水根跟紫藤说,他后来离开了上海,去北边参了军,打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再后来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就被选送到了北京建工部工作。要派他到上海来当局长,是因为他的家后在上海,组织上照顾他解决两地分居问题。我的爱人,他说,你也应该认识的,姓丁,叫英仙,小时候也在沈家当过佣工的。

    紫藤想起了那个专管泽鲲的小姑娘,不禁笑起来,问道:“她现在……也是国家干部了吧?”

    “是的,在闸北区妇联工作……她后来进纱厂做工了,你不知道?”

    “我有点晓得……她还是那么爱睡觉吗?”

    林水根大笑了:“不错,每天一过八点钟,手里拿张晚报,看几行就盖在脸上睡过去了!”

    一时里,紫藤忘了面对的是个大干部,林水根也发现了,这紫藤,笑起来牙齿雪白,笑容还是那么明净和摧漠。

    有人敲门后进入,送上林局长案头一份文件。林水根粗粗一看,拔出钢笔签了字,那人双手捧着走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又像一下子加了凝固剂一样。

    然后林局长开口说,田紫藤同志,今天找你,是想问一问你,原“华申水泥厂”的业主沈源,在即将逃离大陆时,有否给你留下有关财产支配和代管子女的委托书?紫藤说,没有,什么书也没给我过,就跟我说,拜托你了,什么都拜托你了。这就不好办了,林局长皱了眉头说,他的儿子,今年多大?紫藤答,一个H十三,一个十六,都是虚岁。两个孩子,局长又问,都是他的搞系子女?紫藤打了格愣,有点给巴地说,是,是的,有什么事了?林局长即林水根于是就更加严肃地说了:

    “我们找你,是希望你以沈源代理人、或者是沈源于女监护人的身份,与‘华申水泥厂’签订一份协议。这份协议,其实早在一九五四年‘华申’正式公私合营时就该签订的,你那时候就应该作为私方代表,参与合营事宜的讨论……你听我说下去……因为‘华申’厂尽管在临解放时已经全面停工、濒临破产,但其码头、水泥驳船、以及锅炉、发电机等一小部分设备器材,还并没完全失去使用价值。这就是说,虽然在‘华申’重建的过程中,私方的产业比例已经很小很小了,但并不等于零。按照我们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政策,这部分产业,还是应该作为合营私股,向业主支付一定的定息的。……你明白了没有?”

    “不太明白。”紫藤老老实实地说。

    “瞎,”林水根摇了摇脑袋,作了比较浅近的解释,“从一九五四年开始,你就可以按年到‘华申’厂去领……领生活津贴……不对,不叫津贴,还是叫定息,定息不懂吗?钱!”

    “这当然懂,”紫藤笑了,“五四年?我从来也没领过呀!”

    “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的吗?这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我来到这里之后……”林水根突然打住,顿了顿,转了话题,“沈源的那个大儿子,的确是他的……他亲生的?”

    “怎么了?”紫藤不安而又诧异地问,“这……这跟那个定……定钱,不,定息,有什么关系?”

    “若是直系血缘亲属,他就可以代表沈源去办理一应手续了,用不着你出面了,你出面比较麻烦,刚才问过你了,你没有委托书

    “不,”紫藤马上说,“我出面,我去办手续。不让孩子去。孩子马上要毕业,当人民教师了。代表私方老板,去领定息,对孩子不好……

    这是剥削阶级的钱。”

    林水根有点哭笑不得。他想了想,才开口:“也可以。你是事实上的监护人。写一份报告,交到‘华申’厂党委办公室去吧1”

    紫藤临走忽又回头。问;“我问一问,林……局长,干嘛总问泽鳏——就是那大儿子,是不是沈源亲生的。”

    “有人反映。”林水根淡淡地说。

    “乱嚼舌头。”紫藤说道,“领导上可别相信……谣言!”

    紫藤花棚下,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依我之见,”即将从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灵魂工程师”沈泽鲲文经绔地说道,“不必再递交这份报告了。这么多年也都挺过来了,何必再去担那个坏名声。”

    年方十六,却已长得高大结实,上唇一抹浓浓黑茸的沈泽鹏却不同意:“什么坏名声?那个局长不是说了,早在一九五四年就该给我们了!”

    “那是对资产阶级的赎买政策,”大学生教育高中生道,“我们是子女,该划清界限,自力更生,以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省省吧,还‘自己劳动’呢!”泽鹏撇着嘴说,“你劳了什么动了?整天择上书就像聋了哑了瘫了一样,哪盆花是你种的?哪几个信封是你糊的?哪几件东西是你送到寄卖商店去卖的?统统是藤姨、藤姐、还有我……”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在吃苦头!你一直在做坐享其成的大少爷!还‘划清界线’自力更生’呢!……”

    一直坐在旁边,借着黄昏的余光,在挑选着花籽儿的大藤笑着开了四:“又来了又来了,鼻子好像也塞住了吧?你就爱自己可怜自己,夸大自个儿的痛苦,弄到后来连自己也相信了,然后悲痛起来……

    你干了多少活?不一样也在做小少爷吗?”

    “你又帮着他1”泽鹏声音不再哽咽了,响亮地冲大藤说,“有了钱大家不吃苦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还有藤姨!藤姨你说是不是?你这几年顶辛苦了,该享享福了!”

    “妈你提高革命警惕!小少爷口蜜腹剑的!”大藤寸步不让。

    紫藤不得不制止住这一对针尖麦芒几乎天天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的斗嘴了:“大藤,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吗?在商量大事呢,就你胡搅I”

    大藤不再吭声,顾自低头挑她的花籽了。每次斗嘴,包括小时候打架,母亲从来都是呵斥她,她也已经习惯了。

    “我们几个同学,”泽鹏又说,“家里都是拿定息的,过得舒舒服服的,有一个还一样入了团!就我们倒霉,穷得比贫下中农还穷,说起来还是剥削阶级出身!”他真的动了委屈的感情,鼻子很快又有了点嗡嗡声,“你们谁要是不敢去水泥厂,我去!我去当代理人签约。”

    “不行的,你不满十六岁。”

    “藤姨,”泽鹏说,“你别听我哥的。他念的是师范,国家养着他呢!我要进美术学院,我自己要一间画室,我要钱……”

    “我七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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