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第七章(1) (第2/3页)

    冯唯很快发现他的小动作根本不能奏效。这紫藤看上去还年轻健壮,但好像天生就性冷淡,浑身上下不生成一个有性感觉的细胞。冯唯有意触动的,都是些敏感部位,那紫藤竟然完全不知不觉,非但毫无反应,连个闪避动作也没有。冯唯灰了心。但他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占有这个紫藤花园,当它的主人的理想大诱惑人鼓动人了。他开始另觅捷径。有志者事竟成,他发现了紫藤有着在花园里摸摸弄弄整治花木的爱好。他跟在她旁边观察了一段时间,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措地闲聊着,乃进而发现这紫藤虽然种菜是个能手,培植花木的本事却有限,弄来弄去都是些最常见的东西,月季呀,秋菊呀、迎春呀,茉莉呀、顶像样的也不过两棵玉兰三株冬梅几行月桂。紫藤见他对自己栽种的花地革儿们很不屑,就禁不住告诉他:

    “全靠了它们呢,那十几年里,用它们换米换钱贴补家用,才养活了他们三个。”

    冯唯说:“这么大一个园子,为什么不种点西洋杜鹃、马蹄莲、或者康乃馨之类?”

    “我不舍呀,”紫藤可怜巴巴地说,“大…大勤例都会,原先园里都有,他一走就统统死光了。”

    冯唯看看紫藤的脸,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捷径已在眼前了。

    他连着几天一下班就跑新华书店旧书店,觅得了许多花木栽种及盆景制作的书。他开始刻苦攻读并且理论联系实际地拿紫藤花园作了试验田。他才四十多些,正当壮年,人又聪明,不久就在国内培育出了许多新品种,而且还与紫藤一起,拉了福平,整理出了荒废了多年的拥间小暖棚,在里面一盆一盆地养起了米兰、君子兰、五针松等娇嫩的名种花木。又过一段时间,他开始着手制作盆景,让紫藤做他的下手,煞有介事地在园内辟了两块地方,一块专放“树木盆景”,一块则搁置“山水盆景”,而且分门别类地给每盆盆景都安一块写了名目的小木牌:红白相间的花叫“二乔春色”,几根文竹加一块石头浸在水中叫“谦湘流水”,一小棵紫藤依于一段树根则取名为“翠藤依木”,一

    株安于启盆里的小相村定名为“青春常驻”。他下了这番心血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非但紫藤跟他有了共同的爱好日渐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使素来对他身上的“铜臭味”、“市侩气”不很看得惯的泽鲲也慢慢改变了看法,与大熊私下议论道,倒真看不出,这位表舅还很有点雅趣的呢!

    一九六六年仲春,早已摘了右派帽子,但却因这一段历史而被调至远郊去当教师的张宗元,因为带了一批初一学生到上海的烈士陵园来扫墓兼春游,抽空先回山东路家里探望一下卧病在床的老妻慧珠,又急忙忙赶到紫藤花园来看看紫藤和泽鲲。他虽然人在远郊僻壤,却始终密切注意着国际国内形势,报上每一篇社论每一篇批“海瑞罢官”的文章都反复阅读,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也从已当了市教卫办副主任的儿子张鲁那里摸了点“内部消息”,他已嗅出了暴风雨降临前的那种气味了。他要来告诉紫藤和泽鲲,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泽鲲不在,他只遇到了紫藤。紫藤说,泽鲶正是去学校参加这个海瑞的讨论会去了,昨晚看书写文章弄到半夜三更呢!张宗元发急道,他不是搞先秦文学史的吗?这海瑞是明代嘉靖的官,管他什么事?紫藤却道,既然是明朝的官,又管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事,怎么天天报上都有大块大块的文章?张宗元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再三嘱咐道,千万让他消停些,不要涉政,少开尊口,要记得他的家庭出身,不要当那个出头椽子!紫藤让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只哈哈着,也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送张宗元出门时,那花园里一排排新栽的花和新制作的一、二十盆盆景,令张宗元惊讶了:

    “咦,大变样了!你弄的?”

    “不……就是那个冯唯,你上次来时见到过的。他弄的。”

    张宗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又说:“想不到他还这么值园艺。”

    “他说他原先不懂,只是近来看了书,边干边学的。”

    张宗元笑了:“明摆着,是投你所好呢!”

    紫藤红了脸。在这位张先生面前,她总还留有点姑娘丫头时的秦赧和屈从。她什么也不瞒他。

    “很一门心思呢。”她说,“学着种,还种得这么好,也难为了他。”

    张宗元驻足凝神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呢?”

    紫藤不答,顾自弯腰摘去了几片枯黄的病叶。

    “你真要觉得合适,”张宗元说,“还是可以考虑……改嫁的。谁知道那边……唉,天各一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啊J”

    紫藤仍然不言语,只是放眼望了望西落的夕阳,那夕阳下一大片梁上了金色的紫藤花。

    “紫藤,”张宗元说,‘你岁数还不算太大,重新考虑目后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得再实在点,眼看又要来一场大运动,你这样守着,恐怕—一唉,恐怕难逃一劫!若马上改换门庭,还是来得及避开的!”他努力把话说得轻松些,“需要媒人的话,我来当阳!”

    紫藤收回目光,正视着他,问道:“张先生,我是这样的人吗?”

    难道我在恋爱?这算不算爱?怎么没有跟玛丽的那种激情,没有对李可心的那种倾慕,更没有跟紫藤那样的贴心贴肺缠绵凄婉?我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像是一束熊熊的火,凑近了我这堆正在冷却下去的灰烬,在把我重新点燃!难道这也是一种爱?天!我的年龄,是她的一倍半呀!

    沈源沉沉地躺在席梦思大床上,半睡半醒图图盼盼地想着。卫生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沐浴着的时重时轻的不规则的哗哗声。沈源在一种疲累的迷蒙中,根据这无节奏的哗哗声,能判断出那喷洒着的热水正在冲刷着阿强的哪些部位、这浑身都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非但洗沐时从来不关上门,说是关了门太闷气了,洗沐前后还从来不喜欢披上浴巾,赤身过去,赤身出来,毫无羞耻感。沈源太熟悉她的胸体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会没有休止地重复这么一句话,吻他的时候,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用各种各样的花样**的时候。

    沈源明白,对这个女孩子来说,“我爱你”已失却了语言的意义,而只是欢愉时的呻吟,顶多不过是一声声感叹而已。

    有了与紫藤的经验,在她终于将他吻得不能自制,冷却了十多年的欲火重新燃起时,他一上她的身就明白了她早已不是处女。

    这早就应该想到。她太有经验了。她熟练操作着各种性挑逗,明白无误地暗示沈源不必有任何顾忌,一步紧逼一步地煽起他对她的欲念。甚至到最终结束那雇主与雇员的社会关系,跃入或者叫退回到那种男人与女人的自然关系时,沈源的衣裤,也是由她动手剥除的。

    可是一旦越过了峰巅,沈源就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跌入悬崖、坠入深渊的失落感和恐怖感。他再不愿也不敢去碰一下身旁这饱满白皙曲线毕露的**。只要轻触一下,他就会汗毛肃立,全身都爆起鸡皮疙瘩,胃部涌起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这时候他那紧闭的眼睛前,总会浮现出紫藤的面容来。她不笑,也不哭,只是睁大两只杏眼,定定地望住他,望得他心里发胀发苦发酸。他只能紧紧咬住牙关,把那涌到喉头来的苦和酸,下死劲咽下去、咽下去。

    幸而那阿长的经验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从来不再来骚扰他,软瘫片刻后,就会顾自跃起,撞开了卫生间的门,不关,哗哗地冲洗起来。

    留下沈源苦苦地想:这算什么?这算爱吗?是她爱我还是我爱她?她说她爱我,可是怎么会呢?我一个五十四、五岁的老头子,她爱我什么?金钱?不舍。她不缺。她父亲是高雄的著名企业家,有比我沈源更大的产业。她说过,她应聘来当沈源的家庭秘书,仅只是要试一试自己在社会上独立自主的能力,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除了工资,她不拿他一分钱。那么她爱我这个人?荒谬!我比她爹还大一岁。也实在是无意,当初泽藤“好爱好爱”的那位现代派诗人,也比自己大一岁!那么泽藤的爱,也是像这位阿办那么现代化,那么开放?沈源每每想到此,总免不了赶紧嚼一下牙关,努力驱走那种令他难堪的比拟和想象。他愿意永远保住女儿小藤留在他心中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决不忍心破坏了丑化了这印象。“她跟她不一样,”他说服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只是……阿然的爹,能想象出他的女儿,竟是这种模样,连浴巾也不愿被一条的吗?”思维重又回到那尴尬的路上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咬住了牙巴骨。

    他像染上了吸自鸦片或者说是注射吗啡的嗜好一样,清醒时对自己的作为疾首痛恨,毒嫣发作时却任有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每天一到晚上,他就离不开了阿瑟。慢慢地,那种完事之后还要胡思乱想整理思维折磨自己神经的习惯也改了,常常是还不等阿癌冲洗完毕,他就已经鼾声大作。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痛欲裂.浑身发软,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样。厂务日渐流做,终日只想拥了阿姣,看她撒娇作嗲,听她弹琴唱歌,看她扭了腰肢如痴了狂了醉了般地跳扭摆舞,或者抱了她坐在膝盖上一起看电视。房事B渐不讲;于是就去买了壮阳药来服用涂抹。药都是阿金去买的。这女子无论干什么都不躲闪不讳饰不在乎,晚间亲手用药,然后耐心地等候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药物见效后.再翻了花样行事,直至沈源死去活来地最终昏昏睡去。

    “我讨厌田大勤!”阿强不止一次地说。

    “人家又投招你惹你!”沈源说,“你干你的秘书。他做他的管家,何必嫌憎他。”

    “他嫌憎我呢!好像你是他的情人,我从他手里夺了你一样!”

    “什么话I”

    “就这个话呗。同性恋很现代的呀!”

    “意说愈不像样!田大勤是个很规矩的人l”

    “规矩?”阿分耸着鼻子,“还不是因为性无能!不然能规矩?有规矩的男人吗?”

    沈源只好缄口不语。

    “终日里只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瞪我,简直像我们高雄的‘七贤帮’一样,杀气腾腾的!我好害怕哪一天你不在,他把我给客了哪I”

    田大勤没答了阿放,阿兹倒真的害了田大勤了。

    那天气温奇高,午餐之后,大厅里阴凉处的寒暑表上,水银柱都升到了三十八度。沈源突然接到厂部来的电话,说是有个工人中暑昏倒,被卷进了搅拌机,成了肉酱了,警方亦已赶到,务须厂主前来处理。沈源一听出了人命,急忙坐了“奔驰”前去,临走吩咐田大勤道;阿热在睡觉,不必打扰地,但她想吃美国火鸡,你写了那个“奥斯丁”,去基隆市走一趟,多买几个回来吧。田大初听了命令,待沈源走后不久,也便脱了短打,换上出客衣裤,开了车往基隆去了。

    两个人都还没返回,沈宅大铁门上的电铃就被人按响了。管门的老头去开门,见是一辆很豪华的“罗斯莱斯”,里面坐了四个男人。驾驶座旁的丰富摇开,伸出了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说是找阿在小姐的,从高雄她家来,自己是她的表哥。管门老头不敢怠慢,连忙将大铁门敞开,弓身让进了这辆“罗斯莱斯”。

    一行人直奔红楼二层卧室,撞开门将只穿了一条鲜红三角裤戴了一只鲜红小乳罩的阿想从床上拉了起来。

    阿在先还有点吃惊,及至发现来人乃是自己的表兄,后面几个则是表兄手下的“七贤帮”成员时,马上就笑了起来:

    “怎么样?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来找我了吧?”

    她的表哥气得铁青了脸:“要不是姑父逼得紧,鬼找你!”

    “不见得!”阿兹一面收拾衣物,随随便便地住皮箱里扔几件手边拿得到的东西,也不往自己身上套什么,一面还是得意地笑,“有些东西。丢失了也便格外容易发现它的价值,表哥你说是不是?”

    “穿上衣服!快跟我走!”

    “你跟你那位红舞女byebye了?”阿较慢悠悠套上连衣裙,系上腰带,依然满面春风。

    “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阿面笑盈盈地说:“这回回去,只要我发现你们还有来往,我就再跑,再找别人,老的少的都要,天下男人,随我找!”

    “你敢!”表哥说,“你找一个我打一个,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得他废了!”

    “多谢多谢!这充分说明我的表哥发现了我的价值!你们打得愈的,愈说明你嫉妒,

    愈说明你爱我!太感谢了!几位大哥。”她冲那三个立于门口的大汉说,“走呀,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胆愿这是最后一次帮我表哥这种忙!”

    也是不巧,田大勤恰于此时从基隆返回。

    楼上卧室里的几个人,包括阿放在内,都以为是沈源回来了。沈源走时匆忙,没叫醒睡得甜甜的阿放,所以阿依也不清楚他是坐了哪辆车到哪里去的。她随着她的表兄刚到卧室门口,就听见了汽车响。不等那几个男的反应过来,她就飞步扑向窗口,冲着住在门斗前地评上的汽车,尖声高喊:

    “别出来!开走!快开走!”

    她的表见从背后一把拉开她,同时转头对身后三位“七贤帮”吼道:

    “给我截住!打断他的三根肋骨!”

    阿兹挣扎着高喊:“不满三个月!我只住了两个月1不许打断三根!顶多两根!……”

    田大勤推开驾驶室的车门时,根本没听见这阿然警告的呼喊。他站在地上,将半个身于探进了车内,准备将那三只从基隆买来的美国火鸡拎出来。毕竟也已近六十了,他的动作已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三只邦硬的冻鸡抓住了这只丢下了那只。他正两手并用忙乱着,背上突遭猛然一击,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几条健壮的胳膊拽出、抡起、抛到了地上,同时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眼睛和鼻子立时三刻冒出了鲜血。他竭力透过那血液望出去,红红的阳光下他看见了红红的三条大汉。他没觉得疼,只觉得晕,在头颅跌下水泥地的一刹那间,他竟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又被一群日本宪兵牢牢地摆住了,那个姓把子却大胡子的宪兵又一次把他甩到了地上。他勉强护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抱住了后脑勺不让它撞击到坚硬的地面,但这样虽然避免了那致命的摇击,却完全失去了对整个胸腹部的自我保护。三条大汉中的一条,提起脚只是轻轻一踩,田大勤痛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阿兹在他表兄的押送下袅袅停停下了螺旋梯,一路还与几个闻声而来的男女佣人笑盈盈地打招呼示别。出了门斗,一眼望见田大勤蟋成一团躺在地上,这才惊呼起来:

    “混蛋!你们把他打死了?”

    “你心疼了?”表兄恶狠狠地说,“打死活该!”

    一条大汉迎上来说:“报告小姐,哪敢打死呢,顶多坏了一根肋骨,老家伙不经打罢了!”

    阿合此时已认出那昏死过去的并非沈源,而是田大勤。她不想点穿这个事实。她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冲那个大汉说:

    “还嫌不够哪?想等着人家报警哪?快滚!”

    那根踩断了的肋骨扎进了脾脏,田大勤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

    “谁是病人的家属?”护士走出抢救室的门口,间。

    沈宅几个拥工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都把目光对准了沈源。

    沈源连忙站了起来。

    “我,我是……”他说。

    “要切除脾脏,”护士说,“请进来签字。”

    沈源在那张例行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时,眼前忽然闪过了一幕。李可心躺在里间的病床上,紫藤探手伸过他的西装夹层,掏出了他那支安有私章的派克笔。

    “您是他的什么人叩有声音在耳边响起,“请写上双方关系广

    沈源在一阵迷蒙中,似乎听到了紫藤的回答:“妹妹,是她妹妹

    他不觉把这话说了出来:q妹妹……”

    戴了口罩的护士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一身灰土、头发蓬乱、两眼发直,但显然有一定身份的沈源,心想这位病家遭了歹徒袭击,精神定是一时里有点承受不了了。因此便轻轻地纠正他道。“是弟弟吧?或者哥哥?……”

    “是弟弟……是哥哥。……”沈源喃喃地重复着。

    护士一把拿过他手中的笔,代他填上了“兄弟”两字。田大勤躺在担架床上被送进手术室里去了。

    沈源由看门的老工头和跟着田大勤学园艺的小花匠一左一右扶着,跟在那担架床后走了几步。

    老王美感到管弯上的沈源脚步发沉,以为他不想再走,便就势让他坐到了走廊边的长椅上。

    “老爷您歇一会,”他说,“等会我就叫车把您送回去,这里有我们守着,您放心好了!”

    沈源望望他,而无表情,然后将头靠到墙上,双目闭了起来。

    “老爷累了,”小花匠拉了拉老王头的衣服,“让他安静一会,我们坐那边去吧!”

    老王头看看一动不动的沈源,叹口气,随小花区坐到了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

    他们的话,沈源一句也没听见。

    他头痛欲裂。一边太阳穴如同有铁锤在敲打,那节奏好似“华申”里的粉碎机和搅拌机一样。他没有看见那死者,但是死者的年达的母亲和年轻的妻的嚎叫已经印进了他的那边剧痛着的太阳穴,一下重一下轻地锤击着他。他不能不将双目紧紧地闭起来。不闭起来他就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墒、天花板,还有掠过他面前的一件件白大褂,那亮亮的白色,就好像那一片对准了他、对准了他那灰土飞扬的厂房、他那陈旧的机器、他那架停止运转的搅拌机的盛料箱内那满满一兜沾了血肉的“白龙牌”水泥的闪光灯一样。他受不了那一片白光。他已经可以想象出明天的日报晚报上的专题报道及“事故现场惨状”图片了。他觉得那白白的一张张报纸正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胸口发闷,一口气死死地塞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得,那太阳穴上的疼痛竟就弥了开来,沿着颈脖直垂胸肋,刀一般挫割着他的半边身子。有点模糊的意识如同一架没调节好的电视屏幕,上面流动着一个个急速变换着的画面:田大勤被开了腔,鲜血淋漓;阿强咧开涂得血红的大嘴笑着,两条肥壮的大腿压在他的胸上辞可心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白森森的牙齿磨得格格直响,搅拌机一下子把李可心拖了过去,他去抓她,于是他也一样被卷了进去;重锤击打着他,他的身边还有田大勤,不不,还有紫藤、小藤、大藤、泽鲶、泽鹏……他心痛如绞,却又如以前有过的梦宽一般,喊不出声来,他只能上牙咬住下牙,抬起一只能始起的手,用力捂住了心口那发痛的部位。

    长廊另一边坐着的老王头和小花匠见他双目紧随,头仰靠在椅背上,以为他过于疲累正在打盹,便顾自小声谈论着。

    “一下午三件大事,真够他受的。”小花匠说。

    “怎么三件了?”老工头有点糊涂。

    “第一件,厂里死了人,可让那些对头抓住把柄了!听说来了一大批记者,专找旧机器坏设备拍照,那意思还不明白?光给优恤金看样子是了不了的了;第二件,家里的小乖乖,让人给绑了走了……

    “少胡说!他是在心疼你师傅呢!虽说是个管家,当年跟你一样是个花区,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一起到了这里;相依相靠几十年,眼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了——可怜的老田……”

    “这不就是第三件事了?唉——也真是天不长眼,这顿打,本来不是冲着他来的……这世界真是要多不公平有多不公平!”

    利尔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老王头低喝道,“小心让老爷听见了,叫你卷了铺盖滚蛋!”

    小龙医轮转眼睛去觑沈源。不看也罢.一看就吃惊地站了起来——沈源口鼻歪斜,嘴角边如螃蟹般冒着白沫,正一手抓了自己的胸口,倒着硬邦邦的身子慢慢地向地下倒去。二十出头的小花匠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了他沉重的身躯。

    沈源发作了第一次小中风。

    灾难如此凶猛迅捷而且花样百出地席卷了整个紫藤花园,是紫藤所始料不及的。

    五月底时一切还平静如常。尽管报纸上的许多文章已火药味愈来愈浓,什么“三家村”、“四家店”地愈批愈凶了,但一家老小几口人除了泽服这个读文科的人对此比较关注些外,别人包括天天看报的紫藤都没把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争斗往心上放。张宗元钧警告,紫藤转递给了泽鲲,转递完毕后也好像邮差送完了情似的,大功告成不再惦记着了。泽鹏已经把曼娜接进了花园,两人同居一室俨然是一对小夫妻了,只待毕业证书一到手,马上就去办结婚手续。紫藤在很费心思地为他筹办婚事,准备在美心酒家摆上三、四桌酒席。、沈家亲友不多,曼娜娘家却有不少三姑六姨,知道曼娜嫁了个有定息的小开大学生,早已送过被面床单衣料过来,只等着跑喜酒了。紫藤还在家具店里预订下了一套仿红木家具——买真红木实在买不起,尽管很有这个意愿——准备在婚宴举行前一天搬进来。市场上比较紧俏的限量购买的红玻璃纸包装的“双喜”奶糖和“维生素C”糖,紫藤早已一见就买,如老鼠合粮似地,两斤两斤买了拎回家来,集中到自己住着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只待到时候八粒一袋装进小塑料袋分发了。

    可是只过了几天工夫,这整片中国大陆就好像突然遭了地震般颠三倒四起来,或者说是如同挨了铁扇公主的一芭蕉扇般着起了火。震中或者说是起火点,在高等院校里。沈氏人马中率先中彩的是那最不安分的沈泽鹏。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魔,六月三日,大清早报上登了北方一个女人的一张“大字报”,一上午那沈泽鹏所在的“美专”就如尊麻疹大发作般布满了“炮轰”、“火烧”、“拉下马”之类的标语口号。沈泽鹏天性是个好事之徒,好出风头好逞能,不甘落后地往系总支办公室门口帖了一张,标题是“僵化的思想方法可以休矣”,副标题为“毕业分配之路该指向哪里”。

    既因了李可心的遗传因子,也因了张宗元对他们几个孩子的关心指点,他与泽眼大藤三个都写得一笔好字,语文功底也比较扎实,所以大字报刚写好,就有好几个男生女生都挤上来签了名。直到那片纸糊上了墙,还有两个人拔了钢笔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弄得那始作诵者沈泽鹏好不得意,临到吃午饭时抽空拨了个电话给家里的白曼娜,说学校里热闹透了,明天快来一趟看看,长长见识,刘总猫在房间里目光短浅了!

    白曼娜刚撂下电话,铃声忽又响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沈泽鲲急煎前的声音:

    “曼挪吗?泽鹏有没有来过电话?”

    啊来过,”白曼娜笑盈盈地回答,“让我明天去他们学校看大字报呢!”

    “……她……我们学校情况怎么样?”

    “热闹着呢,人人都写,他也写了一张,许多人签名呢!是贴系总支的!”

    “糟!他这么急于表态干什么!不能先观望两天吗?”

    “这……大哥,你……我不懂……你打个电话到他们学校去不行吗?”

    “打不通!总是忙……慢娜你听着,要是泽鹏和大藤再打电话回来,你让他们尽量保持镇定,千万不要随便行动,明白吗?”

    “我……我一定把大哥的话告诉他们!”白曼挪抖着声音说。沈家这位大哥是个温吞水脾气,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更没用过这种“保持镇定”、“随便行动”之类的军事术语,白曼娜实在是大受了惊吓了。

    她摘下话筒大喘了几口气,狂跳的心方平稳了些,电话却又如救火车铃般大响起来。幸而紫藤正进入大厅,看见白曼挪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电话,一边有点诧异,一边则拎起了话筒。电话是张宗元从远郊打来的。

    “听说上海几个高校乱了起来了?”

    “什么?什么乱了广

    “孩子们没打电话回家?”

    “没呀!嗅,等等,”紫藤回头问白曼娜,“泽综泽鹏大藤他们有电话来过吗?”

    “有的有的……”白曼娜结结巴巴糊里糊涂地把回讨两兄弟的话说了一遍。

    紫藤未及重复,那边的张宗元已经通过话筒大致听明白了,紫藤刚“喂”了一声,他就打断了她说;“我都听见了。紫藤我告诉你,我们疏忽了对泽鹏的管束了。这位少爷闯了捐了。我估计这又是一次反右运动,先让你‘放’,接下来就是抓右派了。现在我们只好亡羊补牢,让泽鹏马上收敛起来,一旦挨批,马上认错,争取个从宽处理一唉,疏忽了疏忽了……”

    紫藤惊得手足发麻,舌头都发了硬:“能……能这么……这么严重吗?他。…·他才二十岁……学生子呀!”

    “十八岁不到的右派有的是!饶宗元说,“大藤没消息?”

    “她没事!”紫藤立即回答,“她出身好。”

    “出身好嘛,是好7点。不过,也告诉她说话谨慎些,她的嘴巴太厉害了些。”

    “是,我一定关照她当心。泽好…不会有事吧?”

    “照例才他那个电话看来……我们当初的警告还是起了作用了“我在周上海一趟,再看看情况,跟他们谈谈……”

    “好的好的,你早点过来,到这里来吃晚饭吧!”

    这两位长辈的先话交谈还没结束,那边在“美专”的沈家二少爷沈泽间已明白大事不好了。午饭前一边倒的”炮轰”大字报,在短短半小时时间里,就被另一批“坚决捍卫党的领导”、“痛击右派进攻”、“我们永远心向党”的大字报大幅标语所包围、所覆盖,一批与上午出足了风头的学生们持完全对立观点的学生们,包括一些教师和政工人员拍案而起,组织了一次更加迅猛的反击。正如张宗元所预测的,许多人以为又来了一场“反右”。上午那批读了报纸也想如那位北大女将般当个弄潮儿的学生们,一下子便从耀武扬威的闯将跃进了“向党进攻”的反革命“另册”。谁也没能预测到这场后来历时十年之久风起云涌变幻无穷的史无前例运动的走向,人们都习惯于拿历史的模式来衡量眼前的现实。暮色降临时,下午兴起的一派伊然成了“心向党”的左派,而上午昙花一现过的,连自己也以为这一回右派帽子是戴定的了。

    泽鹏所在班级的一位团支部委员,当夜就组织了一次班级小范围的批判会,“帮助教育”包括沈泽鹏在内的、属于上午“轰派”的几位同学。“教育”的主要对象是沈泽鹏,因为他出身最差、家庭背景最复杂,平时仗着自己成绩出色经济富裕仪表堂堂而阴阳怪气总针对学生干部说怪话,浑身上下都透出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派头。沈泽鹏起先还为自己辩解几句,后来发现愈辩解那斗争的怒火愈高涨,而参与签名的几位同学则纷纷开始了检讨,有一位还当即痛哭流涕跑出会场,不一会儿竟棒了一张白画布进来,那上面用鲜血写了七个大字;“痛改前非忠于党”,等于从认罪悔过的角度坐实了他们一干人的罪名。沈泽鹏不能不闭了口,低下头,光听着排炮似轰向他的揭发兼批判了。

    “帮助教育”过了午夜方结束。沈泽鹏最后一个走出会场。他游魂似地走向系总支办公室门口,还想去看一看自己书写的那张看样子要毁了自己一生的文辞优美、书法潇洒、有感而发的作品。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写这份东西的本意在发泄一下对毕业分配有关条文的不满,指望借了上午刮起的那股东风,为自己的将来觅个好去处,结果竟会适得其反,一个浪头压来,马上就人仰船翻遭了灭顶之灾。命运之车真容易转向,一个人把握自己的力量意就这么微不足道!沈泽鹏想起了等着明天来看热闹、一个月后去办结婚手续的白文娜,想起了那间整修一新的准备搬入仿红木家具的二层楼卧房,同时也依稀记起了自己念中学时那位戴了右派帽子发配新疆去的美术老师,忆起了当初张完元临去奉贤海边劳动改造时戴了一顶破草帽前来向藤姨告别时的苦相窘相,想着想着,还没走到贴了自己那张大字报的总支办公室门口,就禁不住“嘿嘿嘿”地苦笑了起来。‘

    有两个低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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