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第八章(2) (第2/3页)

子,携了二十来岁的妙龄女郎,不知是秘书还是公关还是太太,昂首阔步,袅袅停好地走了过去。往后竟是一大段空白。偶尔跑出一个穿了航空制服的人,沈海拦住了问道,香港来的这趟班机,旅客全部都出来了?那人像是聋了一般,理也不理就掠了过去了。

    白曼娜率先提了疑问:“会不会是换了班机了?”

    沈泽鹏像是回答她也像是在埋怨:“换班机也该来个电报呀!”

    沈海在笑,有点像是自嘲:“嘿嘿,白忙一场,还倾巢出动了!”

    张宗元对沈泽服说:“去问讯处问一问,怎么样?”

    沈泽鲲刚想走,一眼望见了紫藤的神气,马上就止步了。他顺着紫藤的发直的眼光望去,只见那出口处的长长的通道的那一头,出现了一架缓缓移动着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推动着那轮椅的,竟是大藤!

    他在那一刹那间,差一点喊出声扑上前去。大藤!他深深地埋在心底藏于胸内此生永不能忘怀的大藤!白衣、蓝裙、短发、圆脸、小巧玲戏的大藤!是她,手扶着轮椅的靠背,在缓缓地向他靠近!靠近!

    他马上清醒了过来。他感到身旁的紫藤在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幼藤在勉力扶住她。他立即意识到那不是大藤,而是小藤,是大藤的孪生妹妹,始终陪伴在沈源旁边的沈泽藤!而那坐于轮椅上的白发人,便是一去四十年终已垂垂老矣的沈源!

    大陆的文革一结束,沈源就萌生了返回上海,将紫藤和儿孙们接到台湾来的想法。他的“华申”,到一九七八年已发展成台湾东部苏澳港附近宜兰平原上水泥行业中最大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新竹科花莲都设了分厂,产品大多远销东南亚甚至日本。沈氏家业兴旺发达到了家庭历史上的最高峰。宜兰的紫藤花园,也大大地扩展和整修过了。那几株曾被李可心拔起过的紫藤,如今已长得盘根错节绿荫重重,沈源在四根水泥柱的外围又加竖了八根圆形的、铸了如意图案的立柱,使那紫藤的枝蔓四散延伸开来,苍苍茫茫布成了一大片。花园北头的小楼,重新粉刷过,用的“华申”分厂、新竹的特种水泥厂所生产的彩色外墙涂料,鲜艳艳的储红色,令那小楼看上去如同新盖的一般。依沈源的打算,只要能成行,就把上海的妻儿老小都接过来,上海的房产反正已经在“文革”中给“革”掉了,正如那龙华的“华申”在一九四九年离开时便已成了一堆废墟、废铁一样,放弃了使里,一家团聚才是真的。更何况,他已六十多岁,血压持续偏高,又曾再次小中风,原先的偏瘫症状更加严重,行走已离不开拐杖了。又老又病,做什么都力不从心,对紫藤的思念日甚一日。宜兰的紫藤花园里虽然雇了护士、秘书、后娘、佣妇,分工明确,躁情周到,但若拿当年的紫藤作比较,且不说那份真情痴情苦情,便是操持家务的能力和善解人意的机灵,也是许多人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

    他让泽鲲将他的意思写到信上去。津藤笑了。“真要这么直说,这封信便是白写

    了,”她说,“这边会说你通共,那边会以为你策反,不知会卡在哪头呢!”

    “味!你就写老父病体难支,盼见最后一面,这种人之常情,总不会不被理解吧?”

    “爸哎,你以为这里那里的有关方面都是吃干饭的吗?你沈老板好端端地当着董事长呢,这么写出去岂不更是心中有鬼、欲盖弥彰吗?一

    “行了,反正我是这个意思,怎么个写法,由你去设计,你们懂得怎么摇笔杆子。”

    “真可惜,”沈泽藤说,“当年你和妈没发明一种沈氏密码!”

    沈源希望紫藤与家人迁往台湾的意思毕竟还是传递到了上海。无论是紫藤、还是泽鲲泽鹏,都一律报以苦笑,深感老头子的不请世事,不切实际,纯属一厢情愿胡思乱想。休说从上海这方面还未听说过举家迁台的先例,便是你那方面,也是可以随便进得的?“文革结束不过两三年,紫藤尚心有余悸,吩咐泽鹏把这封信快快烧了,免得万一落到外人手里,又惹出个什么麻烦来。泽鹏照办了。他也记得那十来年里的“闭门家中坐,祸自天上降”。一家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回封信说明一下:紫藤安好,业已在里弄生产组退休,泽眼升了讲师,泽鹏当了连环画编辑室副主任,小海幼藤都已升入中学就学,因此“合家安居乐业,不及思它,惟望大人与藤姐放心释念,有机会回乡探亲,畅叙亲情”云云。信转道香港到了沈源手里。沈源速信还真的如破译密码一般,终于悟出了两地难以在短时间里往来团聚的道理,也只好暂时将那种急切之情压了下来。

    八十年代初,沈源已年近七十。他体态臃肿,须发皆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有一双眼睛,虽然眼皮下垂、眼睑浮肿,但依然目光锐利、灼灼如电,从那两层松弛的眼皮中往外闪着生意人实业家大老板的精明的光亮。公司里的事他依然事必躬亲,每天坐了“奔驰”去办公楼里坐镇操持。靠了“司的克”的支撑,他总是自己步出车门,跨上楼梯,踏进电梯,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曾建议他坐轮椅,上下楼由别人推送,他坚决不允。只要还能自行走动,他决不把身体交给别人,就像只要他还有这份脑力体力能力掌管他的“华申”,就决不会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别人一样。

    他深感沈氏家业后继无人。十多年前他曾将希望寄托于专攻建材学的留美毕业生沈泽藤。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沈源并不男尊女卑,只要她能支撑得住沈家大梁,他还是很乐意让她承继家业的。潜意识里她还因为她是紫藤的女儿,又知大藤已死,他对她格外钟爱些。况且,从泽鹏的来倍看,沈氏后代木知怎么搞的,都去偏向了李可心那母亲一脉的文科爱好,非但那本来就不属沈氏骨血的沈泽绳去弄了古典文学,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沈泽鹏,竟也去当了个美术编辑,而唯有这个小藤,才学了正宗的大学工科而且是建材专业。他希望沈家门里出个女实业家。女实业家在台湾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那位搞玻璃器皿的老世伯家里,最后掌管大业的,还就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孙辈大小姐,那家玻璃器皿公司,自她主持后,已成了全台这一行业的“龙头”,分公司已经开到了日本和南朝鲜!

    可是沈泽藤很快就让他大失所望了。她太富有幻想,却缺少务实能力。当年她刚刚从美国回来时,曾带来过一股新鲜气息,冲击了沈源的老化了的过时了的不合潮流的经营思想,促使沈源对“华申”作了大规模的改革,从此摆脱了困境,这不假。但真的让她当了新竹方面的特种水泥厂的经理,她却把那厂弄得一团糟,年年亏损,全仗宜兰的总厂补贴,才勉勉强强地一年年维持了下去。她不像是开厂,倒像是在办慈善机构,或者如她说的,在搞“一个欧文所提倡的乌托邦乐园”。她把那厂建设得像花园一样,花草树木,楼台亭阁,吃饭的食堂如餐厅酒吧,办公的小楼如宾馆旅店,厂区里还设了托儿所幼稚园!为了所谓的“消除污染、优化环境”,她一次又一次地设计并更改厂内生产线的走向布局,熄火封窑停工停机竟如家常便饭。这样办厂,还有不亏本的?

    那女婿更让沈源烦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位好好当着一份报纸主编的文化人,忽然迷上了赌博。起先还只是在文人圈里打打麻将推推牌九,后来便开始涉足赌场,驾了沈泽藤的自备小车往台北、基隆跑i那里的赌场押注大,赌法新,更有刺激性。因为流于编务,那家报纸报快就换了主编。他也不在乎,没了那职位更少了符绊约束,干脆就哪里有豪赌就宿在哪里。赢了就花天酒地,输了就四出借贷,借贷时用的竟是“白龙”牌水泥的业主沈源的名义。那些债,有时他也还,用赢来的钱,但大多还是还不起,因为赌赢的钱常常在倏忽之间又会输去,偶有盈余,他还得支付所住的高级旅店,所吃的豪华餐馆,所用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明妓暗娼。沈泽藤劝过吵过,沈源出面训过骂过,毫不见效。小藤伤透了心也终于死了心,到公元一九八二年春上,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岂料在清理财产以备分割时方才知晓,那位曾任报纸主编的赌棍,竟已欠下了数千万的巨额债务,数目超过了沈氏父女家产总额的一半!

    沈泽藤拒不代夫偿还赌债,于是那离婚诉讼便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沈家门这个女婿到了这个时候,竟就分外地理智、清醒和练达起来,向沈源提出了还清债务、分劈沈氏三分之一财产、然后就一刀两断的要求。他非但动用了过去的文友如今的赌友的一切力量,从官方和黑帮的两个方面向沈氏施加压力,后来竟还通过地方报纸宣传道,沈泽藤在新竹的特种水泥厂,大搞社会主义的试验,因为那个“欧文”、以及欧文所倡导的“乌托邦”,众所周知是“空想社会主义”,那是**的理论无疑。这种舆论一造,那新竹的警察署,竟还真的派员到“特种水泥厂”巡视了好几次!

    沈源权衡再三,终于在公元一九八三年春,答应了那心狠手辣的女婿的要求,只是在财产分劈上作了点讨价还价。破了一大笔财取得了女儿沈泽藤的解放——他看得出来,女儿的精神已被拖垮,再不作出决断,木是李可心的发疯悲剧、便是她胞姐大藤的夭折悲剧,要在她身上重演了

    其时,上海的沈泽鹏又来一信,说是经多年拖延,到去年年未为止,位于紫藤花园内的外来户已尽数迁出。为日后全家团聚、父母安享晚年计,儿意对家宅作全面整修,包括红楼及庭园。整修方案,候父旨意。沈源明白儿子的意思。这个儿子虽是学的美术,但从十数年的执笔来信中看得出来,倒是颇具经济头脑的。沈源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圆头圆脑地很逗人,五官身板都像自己,看样子还真的继承了自己身上的精于打算的某种遗传因子。这封信明摆着是来讨钱的。以前虽也时不时汇些去,但从来不敢多寄,伯到了那片以贫穷为荣的地方树大把风了,反而给革了命去害了他们。但从这封信看来,那边的情况好像的确有了相当大的变化。至少,房产是发还了,而且大兴土木“全面装修”也不至于招惹非议了。沈源立即调拨资金,汇出了五万美元。这笔款子要在以前,并不算太多,但因小藤离婚一事,沈氏产业被伤了筋动了骨,抽拨出来还是很费了一番踌躇的了。

    新竹和花莲的两爿分厂,一关闭,一转卖,宜兰的总公司里,沈氏资金亦缩减了一大半。失去了实力优势,董事会里一些早就对沈源的专断独行心怀不满的人趁势造反,至一九八三年仲秋,沈源终于不得不让出董事长的位置。他的辞呈头天递出,第二天就发作了大中风,躺进了台北的中央医院。

    一年后他再次死里逃生,但半爿身子完全瘫痪,而且出现了智力上和语言上的障碍。他不得不坐上了轮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的“华申”由沈泽藤主持经营,在两年内只靠一些积存的原料和半成品维持生产。至一九八七年,竟至于欠下了包括税款在内的各种债务数千万台币,濒临破产。

    “毕申”的这一状况,沈源已无从知晓。他的老年性痴呆症日渐严重,对工厂事务已了无兴趣。从一九八七年春上起,他除了吃喝拉尿还能预告之外,终日只会说一句话了:

    “回去……眼紫藤……结婚。”

    轮椅推到了出口处。沈泽起停下了步子,望着迎上前来的老老少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噙满了泪。不用一句交谈只凭直感,她就知道了面前的都是亲人。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许多亲人,但是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一个父亲一个大伯之外,其余的都是陌生人,包括那堕落的反目为仇的丈夫。她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丈夫即使已经嗜赌成博,而且几乎在每一个赌场的外围都养了一个女人,她还是念着以前几年的思情、想着他当主编时的多才多艺有情有意,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她曾好几次冲进赌场或者假扮赌客况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以陌生的、麻木的、厌憎的甚至仇恨的周光扫她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埋下头沉入他正在进行中的那一局,任她怎么哀求、拉扯、发怒、甚至以离婚要挟、以自杀威胁,一概巍然不动,不理不睬。当赌场黑道人物上来驱赶她时,当他们推操着她、有时还狠猥亵地乘机动手动脚时,她这位丈夫,他这位沈董事长的女婿,靠了沈家资财在这里花天酒地的赌客,竟然连头都不抬一抬!而到了她实在忍无可忍完全被伤透了心而不能不提出离婚时,他非但以他的巨额赌债重创了沈氏家业,而且还竟至于无赖到从政事上诬陷她,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

    沈泽藤真不知道这两三年自己是怎么换过来的。沈氏家业毁了过半,老父一病不起,天大的担子都压到了她这个心也死了过半的人身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过去有个玛丽姑妈,虽然远在异邦,但有电话电传相通,沈泽藤还是有个可以讲讲心里话的长辈的。可是玛丽两年前过世了,喉—一个亲人已远她而去。沈泽藤真想去花莲的山上,进了那慈济院削发为尼,一了百了。可是她又下不了这个决心。老父躺在医院里。“华申”还半死不活地吊着。宜兰郊外那片紫藤花园辞了过半的佣人,荒草妻妻地很快现了颓败之象。更何况,大陆的兄弟频频来信,告知两岸的“四通”前景良好,大陆政府明确了欢迎台胞返乡省亲的政策,已有许多人成行,上海的紫藤花园已整修一新,全家老小,特别是年事已高的母亲,天天在引颈盼望团聚的一天。沈泽藤又何尝不希望见到自己少小离家了无记忆但血肉相连的亲人?她俗事缠身,难断人情凡心,只好将自己的满腹幽怨惆怅尽力排遣掉,一边勉强维持住“华申”的厂务,一边为老父寻医觅药,一边还得一次次地去那些申办回大陆省亲的机构登记查询促办,几近心力交瘁。在如此孤苦伶什地奋斗挣扎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之后,猛一见到向着她默默地、却是急切地迎了上来的这么多亲人,她只觉得浑身一下子就瘫软了,所有支撑住自己的、对老父和对家庭的责任心,好像那楼房的立柱大梁般哗地统统散了架了,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开步了。

    她抖着身子,不再推那轮椅,倒反是轮椅的高高靠背撑住了她。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蓝白。面对这么多亲人,她不知道谁是谁,不,知道怎么开口,对谁开口,先向谁开口好。她的迷茫的目光在游移不定中突然被一双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吸了过去。几乎所有的前来迎候的人都呆呆地望住了轮椅上的沈源,而只有这个人,竟睁大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痴了一般地看定了自己。沈泽藤猛地感到了一阵心跳。她觉得一定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人,至少是见到过这么一双眼睛。她也一样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了。

    沈泽鲲伸出了手,第一个开了口:

    “藤……提藤妹吗?……”

    他话音未落,那轮椅上的沈源,突然伸出了他那没有瘫痪的左臂,一下了抓住了扶了紫藤靠近了他的幼藤,浑浊的双目变得热烈而急切.死死地盯住了幼藤那年青而姣好的面庞,口齿清晰地喊道:

    “紫藤,我回来了!我们马上去结婚!我们马上去结婚!”

    在众人哭笑不得的惊愕中,紫藤一声不吭昏了过去。

    沈源返回的第二天清早,沈泽鹏就敲开红楼底层福平家的门,与那老两口提出索回那间底层房间的要求。

    “你们也看见了,”他说,“我父亲坐上了轮椅。昨天上楼,我们几个人合抬他一个,还差点翻下楼梯。总不见得天天都这么抬上抬下吧?我也是迫于无奈,只好来跟你们商量。当然,”他一面递给福平一支香烟,一面却又毫不留情地说下去,“我也不用提房产权的事了,你们是几十年老房客,虽然从来也没有收过你们一分钱的房租,但想必你们心里是清楚的。”

    福平闷头抽烟,没有吭声。

    月妹眼巴巴地望着泽鹏,问道:一那么,那么我们……我们怎么办呢?”

    泽鹏笑了一笑道:“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阳,你们两老养了六、七个子女,每人家里住两个月,一年的日子也打发过来了,是不是?不过,”他摆摆手,制止住月妹发了急要想出口的抗辩,“你先听我说,我们沈家人向来讲道理、讲清义的,也烧得现在的子女都不懂忠孝仁义,不念养育之恩不愿意赡养老人,一时里马上要你们搬出去也有困难,所以我就采取个变通的办法,还是留你们住在园里,只不过挪挪位置……”

    月妹连忙说:“那可以的,那可以的,随便哪间都可以,我们俩腿脚还灵便,不怕上楼梯。”

    月妹知道沈泽鹏将二楼的那间原来的沈源卧室已收拾干净而且一隔二了,专用来安顿沈源和泽藤,还以为泽鹏要让他俩换住到那一间里去。

    沈泽鹏又笑了笑说:“那好,我马上叫藤姨收拾一下,让她把她那间房腾出来,你们可以马上搬。以后他们老两口住这间,小藤姐姐跟幼藤姨甥俩住二层那间,大家都方便了。”

    还不等福平和月妹反应过来,他就甩门走了出去。

    遍寻木着,沈泽鹏估计那紫藤是在花园里了。

    他先是寻到了沈源的卧室。轻轻敲了门,没人应,门倒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想了起来,昨晚在美心酒家的为老父和姐姐所设的接风席上,那沈泽藤跟幼藤因为同在水泥行业中,谈得津津有味地,最后讲定第二天一起去龙华水泥厂,由幼藤带了泽藤去见他们的林厂长、参观并交流一番。想必她俩一早就候在乌鲁木齐路口,等着搭了林厂长的桑塔纳夫龙华了。

    一隔为二的房间内,外房空着,乱七八糟地扭着泽藤的风衣、高跟鞋,蛇皮手提包之类,里屋的沈源,沉沉地睡着,瘦弱的身子埋在软软的大床中间,像个婴儿一样。泽鹏望了一会老父亲,心里不免有点酸楚。他走时他太小,他对他毫无印象。待到见面时,他却已经成了只会吃只会拉的痴呆人,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了,沈泽鹏身为人子,不由得徒生了一种怜悯和感慨。他在世时间不会太长了,他想,所以无论如何要尽快办妥一切与他有关的事宜!

    他又去那偏楼二层找了一下。屋里整整齐齐简简单单而且充溢着一阵阵清香。紫藤在房里放了好几盆早放的秋菊,橱上的花瓶里还插了几枝金桂。“不是挺好的一间房吗?”泽鹏想,“上海滩上的困难户,成千上万,觅也觅不到这么一间住房呢,让那福平月妹两个人住,够便宜他们的了!”他忽然想那月妹,竟然还以为要让他们搬上红楼二层,不由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花园的紫藤棚下找到了紫藤。远远地向她走去时,她并没有发现。他望着她非常怪异地低着头,在那几株如大蟒般虬曲缠绕的粗藤主干分转悠着,好似在寻觅着什么。因了昨日在机场时见到老父痴呆惨状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他在一时里以为那六十多岁的老紫藤大概也有点不对头了。紫藤腰腿不便,平时很少作出这种形体动作,虽然常到这紫藤棚下,也多是静思默坐,最多是为紫藤浇点水,今天却是怎么了?

    他走近她时不无担心地喊了一声藤姨。

    紫藤吃了一惊。抬起头又艰难地直起腰,看见是泽鹏,她才轻轻嘘了一口气。泽鹏诧异地望望紫藤刚才寻寻觅觅的地方,没看到别的,只看到许多蚂蚁正在很努力地搬动一只半死的知了,他忍不住笑了。早听说过人老了会童心复萌,没想到这老紫藤也会这样。他一边扶紫藤坐在树下的水泥石凳上,一边开玩笑;“藤姨你在觅宝哪?”

    “是呀,”紫藤说,“你藤姨觅到了宝库,就要喊‘芝麻、开门了!”’

    泽鹏并不理会紫藤的笑话,只是把迁走福平月妹、让紫藤伴了沈源搬入的打算说了。

    紫藤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她近年虽然体力大衰智力却未退化,非但不退化,而且还日益明察世事人心,进入任你有千方百计、我自有一定之规的睿智境地。她明白泽鹏总想拔了福平月妹这颗眼中钉、而又要利用这用熟了的老两口的精明盘算。她不去揭穿他,但心里有数。她对泽鹏说,你父亲几乎是全瘫,根本就不能自己驾驶自己的轮椅,动一动都要靠别人,所以住一楼与住二楼对他来讲,无所谓。昨晚你小藤姐不是说了吗,他们住在台湾时,你父亲的卧室也是在二楼的。若说轮椅上下不方便,那就把轮椅放在大厅便罢,他要真下楼来,家里那么多子孙,谁不可以扶一扶背一背?我看你父亲,皮包骨头,恐怕也不过八、九十斤重的分量了罢!泽鹏说,藤姨你何必舍不得搬出你这期西的偏楼呢?你和父亲分离了四十年了,后面还能有几年?何必再这么分居两楼两室呢?紫藤苦笑道,都这么老了,还谈这个?算了吧泽鹏,别为这一间两间屋费心了,正像你说的,你父亲也罢,我也罢,福平月妹也一样,还能有几年工夫?让我们各得其所,安度晚年吧!听说有家部队的医院,专治老年性痴呆症的,你倒是快去打听打听才对,看能不能让你父亲好转些,至少神智可以清醒些,这才是当务之急呀!

    泽鹏劝木动她,又木能像对待福平月妹般对待这位老父不断念叨着要“与她结婚”的事实上的继母,只好悻悻离开了那片紫藤花棚。步入大厅时,正遇守候在门口的福平。那又胖又结实的老福平沉着脸,声音赛似发自深井,问道:

    “什么时候要我搬?”

    泽鹏不看他,只是挥挥手说:“拉倒拉倒,就算我从来也没说过I就这么对付着吧!”

    中午时分,泽藤就坐了出租车从龙华匆匆返回。她惦记着老父,怕上海的家人不知道怎么伺候他,弄得一塌糊涂。那出租车驶到大铁门前,泽藤让司机接见下喇叭,可是喇叭刚按响,泽藤自己就笑了起来,心想,我把这里当成台湾的宜兰了,以为一按喇叭就会有人来开门呢1她连忙对司机说抱歉,请结帐吧,我这就下车。不料话音刚落,那带铁环的大铁门还真的哗啦啦地开了,开门的是头天晚上已经见过面的福平大伯。

    出租车峻地驶进了花园,停到了红楼前的水泥地坪上。

    钻出车,沈泽藤就看到那向阳的水泥地坪一恻、晒衣绳上,如万国旗般迎风飘扬着许多被单、床单、内衣裤之类,那位瘦瘦的但结结实实的叫月妹的老妇人,正在将一套睡衣裤晾到绳子上去。

    沈泽藤苦笑着摇摇头,边上台阶边招呼着月妹:

    “小福妈妈,真不好意思劳驾您了!”

    月妹回头答道。“没关系,别客气!只是忙坏了你妈妈了!”

    泽藤的担心没错。头天晚上在美心酒家的那顿接风酒席实在太丰盛了。桃源由泽藤喂着,食欲大开,能够活动的左手总是指着那一大只塞了一肚子糯米、蒸得酥烂又肥又香的八宝鸭,后来又盯住了一碗火腿蛇羹,喝了又喝。他吃得太多了,上午醒过来后,完全控制不住,便拉了一床。紫藤不时地来看看他,见他熟睡便悄悄走开,后来见他醒了,才走到了他的床前。他不认识她,但却用左手拉扯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嘴里呜呜作声,比划着要紫藤给他收拾掉。紫藤起先不明白,但见他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焦躁的痛苦。便凑近了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于是便闻到了一股秽气。她掀起被子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眼泪如线般淌了下来。

    沈源非但精神痴呆,连大小便都已失控,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一面哭着,一面艰难地移动自己僵硬的身躯,动手为沈源擦身子,换上干净衣裤,还换了床单。干这一切,耗了一个多小时。她力不从心了。曾经起过下楼来找月妹帮忙的念头,而且那白曼娜也就在卫生间的那一边。可是她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干。她不愿让别人,包括儿媳妇看到沈源的如此惨象。自己还没到完全不能动弹的地步,可以、应该、也愿意侍候自己的沈老爷、沈源、阿源!可是当她脱下了他的衣裤,用温水擦拭着他时,她的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了。她不得不常常停住自己的手,大喘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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