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考证【胡适】

    水浒传考证【胡适】 (第2/3页)

;又扮做祗候,偷进衙门,杀了白衙内和郭念儿,带了两颗人头上山献功。

    二、李逵负荆 梁山泊附近一个杏花庄上,有一个卖酒的王林,他有一女名叫满堂娇。一日,有匪人宋刚和鲁智恩,假冒宋江和鲁智深的名字,到王林酒店裏,抢去满堂娇。那日李逵酒醉了,也来王林家,问知此事,心头大怒,赶上梁山泊,和宋江、鲁智深大闹。後来他们三人立下军令状,下山到王林家,叫王林自己质对。王林纔知道他女儿不是宋江们抢去的。李逵惭愧,负荆上山请罪,宋江令他下山把宋刚、鲁智恩捉来将功赎罪。

    三、燕青博鱼 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燕青因误了限期,被宋江杖责六十,气坏了两只眼睛,下山求医,遇着卷毛虎燕顺把两眼医好,两人结为弟兄。燕顺在家因为与哥哥燕和嫂嫂王腊梅不和,一气跑了。燕和夫妻有一天在同乐院游春,恰好燕青因无钱使用,在那裏博鱼。燕和爱燕青气力大,认他做兄弟,带回家同住。王腊梅与杨衙内有奸,被燕青撞破,杨衙内倚杖威势,反诬害燕和、燕青持刀杀人,把他们收在监裏。燕青劫牢走出,追兵赶来,幸遇燕顺搭救,捉了奸夫淫妇,同上梁山泊。

    四、还牢末 史进、刘唐在东平府做都头。宋江派李逵下山请他们入夥,李逵在路上打死了人,捉到官,幸亏李孔目救护,定为误伤人命,免了死罪。李逵感恩,送了一对匾金环给李孔目。不料李孔目的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拿了金环到官出首,说李孔目私通强盗,问成死罪。刘唐与李孔目有旧仇,故极力虐待他,甚至於收受萧娥的银子,把李孔目吊死。李孔目死而复苏,恰好李逵赶到,用宋江的书信招安了刘唐、史进,救了李孔目,杀了奸夫淫妇,一同上山。

    五、争报恩 关胜,徐宁,花荣三个人先後下山打探军情。济州通判赵士谦带了家眷上任,因道路难行,把家眷留在权家店,自己先上任。他的正妻李千娇是很贤德的,他的妾王腊梅与丁都管有奸。这一天,关胜因无盘缠在权家店卖狗肉,因口角打倒丁都管,李千娇出来看,见关胜英雄,认他做兄弟。关胜走後,徐宁晚间也到权家店,在赵通判的家眷住屋的稍房裏偷睡,撞破丁都管与王腊梅的奸情,被他们认做贼,幸得李千娇见徐宁英雄,认他做兄弟,放他走了。又一天晚间,李千娇在花园裏烧香,恰好花荣躲在园裏,听见李千娇烧第三炷香「愿天下好男子休遭罗网之灾」,花荣心裏感动,向前相见。李千娇见他英雄,也认他做兄弟。不料此时丁都管与王腊梅走过门外,听见花荣说话,遂把赵通判喊来,赵通判推门进来,花荣拔刀逃出,砍伤他的臂膊。王腊梅咬定李千娇有奸,告到官衙,问成死罪。关胜,徐宁,花荣三人得信,赶下山来,劫了法场,救了李千娇,杀了奸夫淫妇,使赵通判夫妻和合。

    我们研究这五本戏,可得两个大结论:

    第一,元朝的梁山泊好汉都有一种很通行的「梁山泊故事」作共同的底本。我们可看这五本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一、「双献功」裏的宋江说:「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幼时曾任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经过,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盖知某有难,领喽罗下山,将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让我坐第二把交椅。哥哥晁盖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拜某为首领。某聚三**夥,七十二小夥,半垓来喽罗。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钜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

    二、「李逵负荆」裏的宋江自白有「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话。其馀略同上。又王林也说,「你山上头领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老汉在这裏多亏了头领哥哥照顾老汉。」

    三、「燕青博鱼」裏,宋江自白与「双献功」大略相同,但有「人号顺天呼保义」的话,又叙杀阎婆惜事也更详细:有「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烛台,延烧了官房」一事。又说「晁盖三打祝家庄,中箭身亡」。

    四、「还牢末」裏,宋江自叙有「我平日度量宽洪,但有不得已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做及时雨宋公明」的话。其馀与「双献功」略同,但无「三**夥,七十二小夥」的话。

    五、「争报恩」裏,宋江自叙词:「只因误杀阎婆惜,逃出郓城县,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营。忠义堂上高搠杏黄旗一面,上写着『替天行道宋公明』。聚义的三十六个英雄汉,那一个不应天上恶魔星?」这一段只说三十六人,又有「应天上恶魔星」的话,与《宣和遗事》说的天书相同。

    看这五条,可知元曲裏的梁山泊大致相同,大概同是根据於一种人人皆知的「梁山泊故事」。这时代的「梁山泊故事」有可以推知的几点:一、宋江的历史,小节细目虽互有详略的不同,但大纲已渐渐固定,成为人人皆知的故事。二、《宣和遗事》的三十六人,到元朝渐渐变成了「三**夥,七十二小夥」,已加到百零八人了。三、梁山泊的声势越传越张大,到元朝时便成了「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水浒了。四、最重要的一点是元朝的梁山泊强盗渐渐变成了「仁义」的英雄了。元初龚圣与自序作赞的意思,有「将使一归於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的话,那不过是希望的话。他称赞宋江等,只能说他们「名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故辙」;这是说他们老老实实的做「盗贼」,不敢称王称帝。龚圣与又说宋江等「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不讳」。到了後来,梁山泊渐渐变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义堂了!这一变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後来《水浒传》的性质。

    这是元曲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第二,元曲演梁山泊故事,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但这个共同之点只限於那粗枝大叶的梁山泊略史。此外,那些好汉的个人历史,性情,事业,当时还没有固定的本子,故当时的戏曲家可以自由想像,自由描写。上条写的是「同」,这条写的是「异」。我们看他们的「异」处,方才懂得当时文学家的创造力。懂得当时文学家创造力的薄弱,方才可以了解《水浒传》著者的创造力的伟大无比。

    我们可先看元曲家创造出来的李逵。李逵在《宣和遗事》裏并没有什麼描写,後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裏最时髦的一个脚色!上文记的十九种戏曲裏,竟有十二种是用黑旋风做主人翁的,「还牢末」一名「李山儿生死报恩人」,也可算是李逵的戏。高文秀一个人编了八本李逵的戏,可谓「黑旋风专门家」了!大概李逵这个「脚色」大半是高文秀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正如 Falstaff是萧士比亚创造出来的。高文秀写李逵的形状道:

    我这裏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这莽壮声?諕他一个痴挣,諕得他荆棘律的胆战心惊!

    又说:

    你这茜红巾,腥衲袄,乾红褡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黑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裏,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

    又写他的性情道:

    我从来个路见不平,爱与人当道撅坑。我喝一声,骨都都海波腾!撼一撼,赤力力山岳崩!但恼着我黑脸的爹爹,和他做场的歹斗,翻过来落可便吊盘的煎饼!

    但高文秀的「双献功」裏的李逵,实在太精细了,不像那卤莽粗豪的黑汉。看他一见孙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儿女夫妻」;看他假扮庄家後生,送饭进监;看他偷下蒙汗药,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祗候,混进官衙:这岂是那卤莽粗疏的黑旋风吗?至於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写李逵醉时情状,竟是一个细腻 风流的词人了!你听李逵唱:

    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裏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廝的嘴。)

    俺这裏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缘杨洲。(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啗呵,啗呵,啗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笑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不中,则怕悞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待不喫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一段,写的何尝不美?但这可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的心理吗?

    我们看高文秀与康进之的李逵,便可知道当时的戏曲家对於梁山泊好汉的性情人格的描写还没有到固定的时候,还在极自由的时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乔教学」,他便造一本李逵「乔断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细机警,他描写李逵的细腻风流。这是人物描写一方面的互异处。

    再看这些好汉的历史与事业。这十三本李逵戏的事实,上不依《宣和遗事》,下不合《水浒传》,上文已说过了。再看李文蔚写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遗事》说燕青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应该不低。後来《水浒传》裏把燕青派作卢俊义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燕青下山遇着燕顺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像出来的事实。李文蔚写燕顺也比《水浒传》裏的燕顺重要得多。最可怪的是「还牢末」裏写的刘唐和史进两人。《水浒传》写史进最早,写他的为人也极可爱。「还牢末」写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毫无可取的技能;写宋江招安史进乃在晁盖身死之後,也和《水浒》不同。刘唐在《宣和遗事》裏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与《水浒》相同。「还牢末」裏的刘唐竟是一个挟私怨谋害好人的小人,还比不上《水浒传》的董超、薛霸!萧娥送了刘唐两锭银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刘唐答应了;萧娥走後,刘唐自言自语道:

    要活的难,要死的可容易。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裏物事,搓的圆,捏的匾。拚得将他盆吊死了,一来,赚他几个银子;二来,也偿了我平生心愿。我且喫杯酒去,再来下手,不为迟哩。

    这种写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於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以上我们研究元曲裏的水浒戏,可得四条结论:

    一、元朝是「水浒故事」发达的时代。这**十年中,产生了无数「水浒故事」。

    二、元朝的「水浒故事」的中心部分——宋江上山的历史,山寨的组织和性质——大致都相同。

    三、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还正在自由创造的时代:各位好汉的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们的性情品格的描写也极自由。

    四、元朝文人对於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记》《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

    四

    以上是研究从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我们既然断定元朝还没有《水浒传》,也做不出《水浒传》,那麼,《水浒传》究竟是什麼时代的什麼人做的呢?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但郎氏又说他曾见一本,上刻「钱塘施耐菴」作的。清人周亮工《书影》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後,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於前,此书遂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死於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於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於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後,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我们现在须先研究圣叹评本以前《水浒传》有些什麼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周亮工《书影》又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据此,嘉靖郭本是《水浒传》的第一次「善本」,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洩其愤;愤南渡之茍安,则称灭方腊以洩其愤。敢问洩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致於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最後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於混江。……」(《焚书》卷三)

    李贽是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与郭武定刻《水浒传》的时候相去很近,他这篇序说的《水浒传》一定是郭本《水浒》。我们看了这篇序,可以断定明代的《水浒传》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後,「破辽」「平方腊」「宋江服毒自尽」「鲁智深坐化」等事的;我们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後,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後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於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於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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