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去的女人

    有过去的女人 (第2/3页)

…”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春了我一春。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性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黄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说:“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来托我带东西给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严词拒绝。

    我教训他:“你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给她们玩了你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损失?”

    他讪讪的道:“是,大哥说得对。”

    难怪妻喜欢他,我也心软了,只好叹口气,“你真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说兰花好不好呢?”他问我。

    “还不错。”我点点头,妻虽然不喜欢她,我却始终觉得她是不错的,这女子像个大学生,有点气度。

    “但是她这样对我,我不能爬着求她呀,有时候我想,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也只有她比较好,就向她求婚也罢,可是又不甘心──她不爱我。”

    我笑说:“你被女人爱惯了。”

    “是吗?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为她也悬了几个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来以后开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时做好,反正地上了轨道,我也该走了。

    我送他们到机场,叮嘱一番,道了别。

    他们到了香港就打电话来,说爸妈爱孩子爱得不得了,妻兴奋的说:“几个长辈都说没见过如此可爱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说是像他。”我笑了。

    我开了思恩的车子到巴黎开会。法国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学蹲了三天。

    后来觉得几次到巴黎,都没有好好的买一样东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货公司。问了人一声,人说戏剧院广场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边跑过去。

    刚巧下雨了,我才发觉巴黎的确是美丽的,走过三合一教堂,迎面来了一顶花伞,差点没撞在我身上,差点要撞上来,却又轻巧的避开了。

    那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处碰得见熟人,定睛一耆;却是兰花。她和气的微笑着,那种温文是罕见的。我先是高兴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毕业了。”她解释。

    “啊,没有升学吗?”

    她摇摇头。原本女孩子念个学士也够了,且又是理科学士。

    “成绩好嘛?”我礼貌的问。

    我总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温习没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发了一场脾气。

    “一等荣誉。”她很开心的敌笑着。

    我脱口赞道:“实在好成绩。”

    “思恩说你也是一等荣誉。”她说。

    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事还被人提着,顿时一呆。

    雨渐渐密了。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咖啡档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柠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还是很多,早上十一点。真没想到在巴黎遇见她。

    我与她客气的说看家常话,她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与她说话,非常的愉快。她是一个走来走动的人,欧洲热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说:“……想买点东西给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买呢?大公司一向买不到好东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该去什么地方?你带路好了。”

    “去香舍丽榭,好是好,可是那东西又俗艳,我们去里和利路。”她建议。

    我根本无所谓,跟着她走。我难得有这样的空,雨还是下着,我帮她拿着伞,她问我可要乘地下火车,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说开了思恩的车来,不过怕步行还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们一片片店走着,她讨价还价,那眼光是很独到的,为我拣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夹子,我都买了。店员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点难为清,后来付钱的时候忍不住解释,“她是妹妹。”

    兰花一脸异气,她说:“你会法文啊,我倒是献丑了。”

    我说:“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诌的。当年请了一个补习老师,他说得这么好了,我始终不行。”

    兰花微笑,“你们两兄弟,没一点相像之处,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说:“是不像,思恩长的漂亮。”

    她说:“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忽然脸红了。

    她又陪我去买了童装大衣,我因有个专家陪着,索性大买起来,连香港的亲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乐乎。然后我觉得;似乎也该送她一样什么。思恩始终对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个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装表,我趁她不在意,问了价钱,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买了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到车子,把东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辆莲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说:“思恩的车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这样,太太不在,总要作怪──他这车子快点,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来用。”

    她笑了。走了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义务请她午饭,于是开口约她,并问:“你有朋友同来?请他一道。”

    她很喜悦:“谢谢,我正想:上哪里吃饭呢?不,我没有朋友,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鲜,我为难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说阿飞甚多。

    我笑说:“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荡荡,你若高兴,我们去美心吃一顿。”

    “那里贵。”她说:“不好。”

    “你倒不必为我省钱。”我微笑。

    “我穿这牛仔裤雨衣,人家必把我当女叫化。”她说。

    这女孩是固执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开车。她开车我掩着脸。她那作风与思恩倒是一对,再窄再弯的长板路还是飞着,终于到了,我下车,双膝软软的没劲道,吓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飞扬,选了一家小饭店,撕着面包,过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难得她在法国也混得这么好,实在不像考一等荣誉的学生,适才买东西的时候又如此小资产阶级。

    我说:“……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欢这样。”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对思恩的意思。

    她说:“思恩?他喜欢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说:“他喜欢你。”

    她笑了,牙齿雪白的,她说:“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会明白思恩的。”

    我说:“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温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这才发觉,她的好处不止是会“穿一件贴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欢她起来,存心爱她嫁给思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兰花,思恩从香港回来,我打电话请你。”我说。

    “思恩几时回英国?”

    “隔一、两个月吧。”我说。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有一阵失望。“啊,回新加坡吗?”我礼貌的问。

    “谁说的?”她反问:“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急急否认着,越加证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点看头。

    “然而也未必,”她说:“家里……春情形再说吧。我给你电话。”她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吃完了饭,她开车送我回旅馆。

    我猛然记起来了!我问她,“原来你预备做什么的?”

    “也没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误了你的正经事了。”我歉意的说。

    她笑,“除了你,谁还有正经事呢,不过想去印象派画馆。”

    “我陪你去。”我说。

    她端详我,“你若喜欢,就陪我去,若不喜欢,就此道别,你别像思恩,这张他会画,那张他也会画。”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样,可是我比他虚伪,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说出来。好,我们回伦敦再见。”

    “你要走了?”她问。

    “明早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来,“你若真当我是大哥,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没看见什么,爽快的收下了,这女孩子是有默好处的。

    可是她说:“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办了。”说得很是温柔,温柔过头了,有点悲哀。

    我说:“你并没有大哥……你是不会知道。”

    “再见。”她说道,依然笑着,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画馆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开车到布朗,还记得她的笑容。她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孩子呢?”

    “爸妈留住了。”她说,“不放走,说请了奶妈,又说怕我照应不周。”

    我气,“你就答应了?孩子将来都不认得父母了!”

    妻不响。

    思恩说:“你先别发脾气,爸爸说两个月就送回来,他亲自来,还不行吗?他们爱那婴儿啊,你都不知道,迹近肉麻的,做梦还在抱孙子,早知这样,我也早早结婚,养几个来争宠。”

    我只好作罢,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把礼物拿了出来给她看。妻惊喜,“这次圆门褴精了,买得似模似样的,以往带的东西,六国贩骆驼似的,杂七杂八。”

    思恩说:“哈!我也有好东西带来。”他带了一只金表给我。我谢了,他又说:“这趟走私两只手表,海关竟没发觉。”妻问他:“还有一只是谁的?”他答:“兰花的。”我忽然说:“兰花是不错的,请她来吃饭。”

    妻说:“思恩还记得兰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话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别乱说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们俩别再说了,没完没了。”

    “我这就去找兰花。”他说。

    晚上妻跟我说:“还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时我们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轨道就回家。”我应看。

    她很满意。“这里也有好处,不过怎么比得上家?”

    她说得不错。

    思恩第二天来找我,他说:“你在巴黎见到兰花?”

    我点点头。

    他隔了很久说:“兰花是不错的。”

    “是。”我简单的说。

    “临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没想到吧,她功课好得很。”

    我问:“你几时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来。”

    “她不肯嫁我。”

    “你有诚意,她干吗不嫁?”我反问。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没有意思这么快结婚,大家订了婚倒是好。”

    “我帮你说好了。”我说。

    思恩很喜悦。“谢谢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给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谁还耐烦躺在外国?”

    思恩笑了。

    妻说:“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那是你的偏见,她是不错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欢她那种作风。”

    我说:“思恩喜欢就行了。”

    “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给我。

    兰花被思恩杓了出来。她倒没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齐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着我买的浪琴表。

    思恩一进门就往火炉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买的康斯丹顿不要,戴这种单老货色。”

    兰花的眼睛没春我,脸上却挂着一个和气的笑。本来大伯送一个表给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这个温馨的笑,情况就不同起来,我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诉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为什么没说呢?

    我也没告诉妻,那些礼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懒得噜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总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饭,我就跟她说正经事。

    我说:“大家都喜欢你,你认识思恩,也这么些日子了,不如订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响,然后微笑,“大哥也会说谎,不过是你一个人喜欢我罢了,大嫂就一点也不高兴我。思恩没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没见过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欢我?”

    思恩在一边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诉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没见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专门在人前斗嘴?”

    两个人都不响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话总得说完的,就说下去,“──订了婚也好。”

    思恩说:“我是爱你的,兰花,你也知道我,现在我走开,你有话跟大哥说好了。”他真走开了。

    兰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这样的。”

    我说:“他怕你不答应。”

    她叹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着。

    她说:“大哥,我不瞒你,我妈妈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饭有两种,我妈妈说的:一种是做戏,胡乱上台诌几句,钱就来了。她以前是做戏的,她应该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戏的女人,一样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营生,若在外国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选择范围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这里嫁人。思恩是不错,很多女人等着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然而他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给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谢谢你,大哥。”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来的次数多了,妻虽然还是对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兰花实在有她的好处──大伙儿去旅行,回来筋疲力尽,只有她还能进厨房弄香喷喷的咖啡与烧一大锅牛肉出来吃一顿。问她精力是哪儿来的,她却说:“总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点儿怪怪的。

    对思恩,她毫不紧张,思恩还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着,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为荣,他不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场作戏一番,我想兰花是晓得的,连我们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说:“她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并不爱思恩。至少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或者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说:“你昨晚跟那个法国肉弹去看什么戏。”

    我对思恩说:“连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车子又招眼,有什么好处呢?到底是订了婚的人,你得给兰花留点面子,咱们中国人色色讲究面子,你得让她有落台的机会,否则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这么一个老婆去?情妇,香的臭的,腥的腻的,一千一万个都行,老婆却只一个,到头来她扶你,你扶她,那金发洋女人能陪你终老不成?人还真是会老的,思恩,别以为你得天独厚,吃了长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没法子,大哥就是帮兰花。”

    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铃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没多久,妻说:“他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呆了一呆。

    “真讨厌!”妻说:“要什么花样,我们快离开吧,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三长两短,就找了你去,他们开心的时候,人影都不见一个,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谁感激你?不好,又是个罪,头都大了!”

    “不是说好就回家了?还噜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讲一句,就讲错了。

    她脸就发青了,“我噜嗦?我们几时红过脸?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欢,她与咱们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好!我噜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说,任凭你们闹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该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压了下去,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为了兰花,荡然无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叹口气,“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些!”

    “不是这么说,”妻落下泪来,“结婚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读了这些年的书,全丢到阴沟里去了,你说怎么办?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竟不知道。”

    我不响,低下了头。

    “我对兰花──我总是不喜欢,我真是不喜欢她,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风得风,要两得雨?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恶。”

    我说:“算了,以后想见她,还见不到呢,我们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见得会回香港,现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说。

    “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然而我们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说话。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丢的是他的脸,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然而兰花倔强,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乱搞。兰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见得呢,你倒数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又惹不起兰花。”

    “若不是真爱……”

    “什么叫真爱呢?”我笑。

    妻忽然问:“你呢?你可爱我?”

    我摸摸后脑。“爱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

    “真的,从来没问过。”她笑了。

    “要我离开你,”我缓缓的说:“那是绝办不到的事,我与你这些年来,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为孩子,也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样。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生活的,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但丁与比亚曲丝,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泪滚滚而下,她微笑着,“够了,够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欢兰花──是的,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爱慕你,”妻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过份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

    “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

    我不响。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

    没闹新闻。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学语,烦是烦得头痛,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一些书、信、文件,却绝对不会抛弃,思恩说:“大哥,我搬进来算了,你要我买你的家愀?还是租?还是赠?”这倒也是好办法,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家俱还都新,不算旧。这解决了问题。

    兰花来了,坐在一角抽烟,喝咖啡,穿条牛仔裤,一件衬衫,一脸的落寞,也难看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感情仿佛进了一步。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样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终觉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忧虑与疑心。兰花怎么会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爱她们的丈夫,老以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个个女人眼红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兰花说:“这层屋子好,我们是租的,可是合约可以再续,再绩续问题,你们装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这全凭思恩,我仍住我那旧地方。”

    “何必呢?”我惊异的说:“都订了婚了,这什么年代了?省一点,这里三个房间,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挤眼睛对鼻子,包括思恩在内,谁也不爱看见谁早上起床如厕刷牙洗脸。”

    我既好笑又好气,“啊,照你那理论,将来结了婚,你住三楼,他住二楼!”

    “我们是不会结婚的!”

    “兰花,你别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没话好说了,说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气,你随我们去吧。”她断然的说。

    她请我别多管闲事。

    根本是,他们什么年纪了,我还做什么褓姆?自己不识相,活该听难听的话。

    我们就这么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习惯下来,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为买了套差不多颜色的沙发,我老觉得有个人坐在角落上抽烟,一条牛仔裤,一件旧衬衫,那人是兰花。

    半年了,她在我脑里无法磨灭。

    半年后,她与思恩结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看思恩如厕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楼,思恩则住三楼。反正他们结婚了。

    寄来了照片。

    照片上的兰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礼服是细麻布的,她戴一顶宽边草帽,上面有网有缎带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脸色也有黜苍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兰花是美丽的。

    他们在小教堂里举行婚礼,就在教堂花园拍照,有风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时节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说:“照片拍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父母也说:“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说不出来,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兰花陆陆续续还是在那张沙发角上出现。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

    父母说:“让他们回来一次吧,这媳妇我还没见过呢,她母亲又见外,不大肯与我们来往。”

    我不说什么。思恩是没问题,兰花呢?

    没想到兰花也来了。

    大家去飞机场,这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下了飞机,我觉得兰花胖了,结了婚还是那样子,一件几乎透明的T恤,一条长裙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又往哪儿渡假去了?

    见了我,她微微一笑,其余的人只略点一两下头。

    母亲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来。

    我直截觉得兰花是来错了。

    她不适合我们的家,她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

    兰花胖了以后,那身裁更是曲折离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着眼瞧,然后轻轻的说:“胸罩也没有,什么都看见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头发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只金耳环,这种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沦亡!

    两个人跑出来像摩登江湖卖艺的人马,那里有学生的味道!

    父亲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们的行李,往车场走。

    兰花走到我面前,白米色的长裙,没有衬裙,内裤是淡蓝的,腰细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对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头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亲的新车,六个人不算挤,只听见思恩一个人的声音,兰花一句话也没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气热,车里有冷气。母亲的眼睛盯着兰花,父亲与思恩谈过去未来,妻有一种快感,因为兰花终于碰见了一个可以有资格管她的人:我们的母亲,而我,我只希望她与思恩快乐。

    而她与思恩仿佛没有直截对白。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时间久了,完全是两码事──又是新派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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