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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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角,快跑! (第1/3页)

    作者:潘海天

    1 药方

    天快亮的时候,大角从梦中惊醒,鸟巢在风雨中东颠西摇,仿佛时刻都要倒塌下来。从透明的天窗网格中飘进的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半躬着背,剧烈地晃动双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仿佛飘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气中。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大角惊慌地叫道。

    妈妈没有回答,她的双手冰凉,呕吐不止。一缕头发横过她无神的双眼,纹丝不动。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叶城静悄悄地流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枝干,钻进悬挂着的成千上万摇摆的鸟巢中。这场瘟疫让这座树形城市陷入一个可怖的旋涡中,原本静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满了形状各异的幽灵,死神和抬死尸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顾吊舱还在摇摆不止,费力地打开了舱室上方的孔洞。他钻入弯弯曲曲的横枝干通道中,跑过密如迷宫的旋梯,跑过白蚁窝一样的隧道。他趴在一个个的通道口上往下看,仿佛俯瞰着一间间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间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们活动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显得那么地模糊而虚幻。

    大角窥视着一个又一个鸟巢,终于在一个细小分岔尽头的吊舱里找到了正在给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个半秃顶的男人,他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苍白和麻木。他的疲惫不堪与其说是过度劳累,还不如说是意识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无能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手臂上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又浓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随着鲜血冒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在空气中。

    医生终于注意到了他,他冲孩子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他疲惫地拎起药箱,随他前行。一路上他们默默无声。

    在大角的鸟巢里,他机械地翻了翻妈妈的眼皮,摸了摸脉,摇了摇头。他甚至连放血也不愿意尝试了。

    “大夫,”大角低声说道,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夫,你有办法吧,你有办法的吧。”

    “也许有……”大夫犹豫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摇摇晃晃地穿过转动的地板,想从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离这个鸟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个妈妈了。大夫。”他说。他没有直接请求医生做什么,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有时候,孩子们的这种神情是可以原谅的。大角只是一个瘦弱、单薄、苍白的孩子,头发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饱含着橙色的热泪。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看过无数凄凉场景的大夫也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个小孩总是没得分辨的。再说,他作了一天的手术,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个好觉。

    “有一张方子,”他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边悄悄地往后退去,“曾经有过一种万应灵药,我有一张方子记录着它。”

    “在过去的日子里,”大夫沉思着说,“这些药品应有尽有,所有的药物、食品、奢侈品,应有尽有,可是后来贸易中断了。那些曾经有过的云集的大黑帆,充斥码头的身着奇异服装的旅行家,装满货物的驮马——都不见了。而后来,只剩下了贪得无厌的黑鹰部落。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他那瘦长而优雅的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敲打着药箱的皮盖。“没有了。”

    “告诉我吧,我要去找什么。”大角哀求说。

    大夫叹了口气,他偷眼看着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让的打算:“要治好你妈妈的病,我们需要一份水银,两份黑磁铁,一份罂粟碎末,三颗老皱了皮的鹰嘴豆,七颗恐怖森林里的金花浆果——最后,你还需要一百份的好运气才行。”

    乘着大角被这些复杂的名词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两步,“这些东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着说,“到它们那儿去——或许他们那儿还会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惊叫起来。

    “比如说,我知道蒸汽城里——”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遥远的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属城市正蠕动着横过灰绿色的大陆。“那些野蛮人那儿,他们总会有些水银吧——”

    大夫告退了。临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诫说:“要记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木叶城是一座人类城市,当然是在大进化之后的那种城市。在大进化期间,人类分散成了十几支种族,谁也说不清是城市的出现导致了大进化还是大进化导致了各种城市的分化。他们在大陆上四散星布,各自艰难求生,鸡犬之声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木叶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参天大树。那些住满人的小舱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实,悬吊在枝干底下,静悄悄地迎着阳光旋转着。每一棵巨树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桠下面2、3百米处,就是覆盖着整个盆地的大森林顶部。从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树冠随风起伏,仿佛一片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他们的高塔是空气一样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处。森林是城市惟一的产业,森林帮助他们抵御外敌,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像山林之神一样爱着这片森林,享受它,庇护它,崇拜它。

    “没有森林的城市是多么的可怜啊。”他们叹息着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必须在那块陆地上辛苦劳作以果温饱的渺小城市们。如今大角却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寻求那些野蛮人的帮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飞行器那小小的舱室里,随风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闹,飘荡,偶尔滑翔到森林的上层采摘可食用的浆果。他们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带来的死亡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上,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快乐的飞翔。

    有一个他认识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回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儿?

    和我们去耶比树林吧,今天我们要去耶比树林,我们要去耶比树林玩儿。”

    “今天我没空玩,我要去给妈妈找药呢。”大角说。

    “你要去找药?”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吵着说,“你找不到药,你会被野兽抓住,你会被吃掉的。”这些吵闹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场合唱。孩子们开始一边绕着大角的飞行器飞舞一边唱着:“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

    大角没有搭理他们,他让飞行器继续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发着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样明净。摇曳的枝条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继续下降着,其他孩子的歌声小了,他们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寻找阳光了。风小了。飞行器摇摇晃晃起来。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层空间,看到了纥蔓纠缠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针刺丛是保护木叶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边缘,这些屏障会少得多。

    已经是秋天了。无数的落叶在林间飞舞。飞行器降落在林间空地上,仿佛一片树叶飘然落地。

    森林边缘这一带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飞行器藏在一片大叶子下,把手指伸进温和的空气中,林间吹来的风是暖暖的,风里有一股细细的木头的清香,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坚实的大地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个小小的旅行袋,背袋里装着食物,还有一条毯子。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简陋但是锋利,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城市里的每个男孩都有这样的一把刀子用来削砍荆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来,犹豫着,顺着小道往有阳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结束了,坚实空旷的大地让他头晕。他想起妈妈以前讲述过的童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曾经有过生长在土地上的房子,它们从不摇动,也不会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红色尖屋顶鳞次节(木字边)比,迷迭香弥漫在小巷里,风铃在每一个窗口摇曳。如今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7天的时间。

    肉眼就能看见地平线上正在堆积起一朵朵的云,由于它们携带的水汽而显得沉重不堪。望着那些云朵在山间低低地流动,大角仿佛看见时间象水流一样在身边飞奔盘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妈妈的体内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蚀着胃肠心脏,慢慢地到达神经系统——最后是大脑。

    “不要。”他拼命地大声尖叫,使劲搅碎身遭的时间水流,向着地平线上缓慢前进的黑色城市飞奔而去。

    2 水银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稀疏的灌木,绕过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钢铁怪兽。

    越靠近这只怪兽,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耸直入云端。这只山一样高大的怪兽正喘着粗气挪动身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着,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铁皮屋顶环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属高塔刺破天空。这座城市所经之处,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达10米的沟壑;它每喘息一声,就从背上的四千个喷嘴中吐出上千吨的水蒸汽和呼啸声。在它的脚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脚下的一只蚂蚁般微小。

    这就是蒸汽城。可怕的巨无霸,钢铁城市。

    在这个城市中,每一座建筑都是相互插入的单元组合体,仿佛扩散的细胞单元一样。它们都是模数化的,可移动的,并可以从其组合的对象中抽离。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着,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拥挤的细胞单元,身体接触几乎不可避免的。这要比黑暗、嘈杂、杂乱无章……这座城市给他的所有其它印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尽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还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门是悬在半空的黑色金属阶梯,斜支着伸出城市的躯体,仿佛一柄锋利的犁头,在它锋利的锐角上,包裹着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进路线上找到了一个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顶端,当黑色的金属阶梯喘息着爬行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攀住阶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风天气里从树干上跳入摇晃的飞行器中一样轻松。

    里面是一个永恒地发着低沉响声的黑暗洞穴。这儿永远摇摇晃晃,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充满耳朵的喧嚣噪音也撞击震荡着整个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见了下面一座座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映照着暗红色的火光,机器脚下围绕着一群群的小人儿,仿佛一堆弱小的蚂蚁围绕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甲虫尸体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些小人儿变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汉,他们挥汗如雨,忙忙碌碌。他们的头上,身上,投射着挥舞着旋转着巨大的金属长臂的黑影。一个铁塔一样的黑大个儿拦住了他。他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站着看了大角一会儿:“啊,这个——是——什么?”他叫道。

    “我是个孩子。”大角怯生生地说,“我是来找水银的,大夫说,我能在这儿找到水银。”

    “孩子?”黑铁塔皱着眉头使劲地盯着他看,“够了,你是从木叶城来的吧。啊哈,你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享乐分子,你们总是索取,就没有想到过付出。”

    “我不是享乐分子。”大角分辨说,“我只想要一点点水银。”

    “啊,没错,我们这儿有水银。”黑铁塔吼着说,“我们这儿有水银,但是你得用劳动来交换,不劳而获是可耻的。”

    “可是我的妈妈……”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银。”

    大角咬着牙不吭声了。

    “跟我来。”黑铁塔伸出大手,拉着他走了进去。大汉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因为想到了妈妈,才没有叫出声来。

    大角走得离那个大机器更近了,热气冲入他的头脑和肺部,让他头晕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着火焰跳动的影子,水珠从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这儿湿漉漉的。

    他看到了20头围着水车转个不停的骡子戴着眼罩,低着头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大汉们,他们有的人没有右手,腕上装着铁钩,使劲地转动轮盘,黑乎乎的机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飞溅在他们脚下。大机器发出轰鸣的巨响,有节奏的撞击声。

    黑铁塔狂喜地咆哮了一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把一个曲柄让给大角,吼道:“转动它。”

    “为什么要转它?”

    “不为什么,只是转动它。”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大角疑惑地说。

    “别管那么多,劳动让我们快乐。”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劳动呢?”大角要费上所有的劲才跟得上大汉们的节奏,可他还是张开嘴不停地问啊问啊。

    “我们的劳动让这城市行走。”

    “城市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不需要知道。运动是生命,我们只要运动。”黑塔吼道。

    “你们为什么不让机器自己转呢?”大角说,“为什么不用省力的方法呢……”

    “你怎么有这么多为什么?”黑塔叫道。“你想要更省力吗,啊哈,想要偷懒吗?”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掌心涂上松香啊,嘿呦,……黑铁塔喊起了号子。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擦亮每颗螺钉啊,嘿呦,……他们回应道。

    劳动让我们生存啊,黑塔咆哮着说。

    劳动最快乐啊!嘿呦。大家一起回应着。

    一声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啸,几乎把大伙儿的耳朵都震聋了;大机器的各个孔眼中冒出滚烫的蒸汽,嘶嘶作响,人影淹没在其中。“好啦,弟兄们,时间到了,”黑铁塔疯狂地叫道,“转回去,现在往回转啊。”罩着眼睛的骡子被吆喝着调转头,继续周而复始它们的圆圈;黑汉子们绷紧肌肉,淌着热汗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用劲。轮盘在倒着转;长臂在倒着挥舞;被提升到高处的水,一桶桶地倾倒回金属深井里;仿佛一切都在时光倒流。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大角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

    大角劳动了整整一天,他细细的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机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个劳动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好样的,小伙计,”黑铁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这样就不错了。给你,这是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收回这份报酬,给你发一枚劳动奖章。”

    劳动奖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满妒忌地望着大角。水银流动着,冒着火热的白气。大角聪明地拒绝了这份荣誉。“我还要赶路呢,再见,大叔。”他匆匆忙忙地把药包揣在怀里,跳下蒸汽城大门那巨大的黑色阶梯,跑远了。

    黑铁塔在后面叫道,“劳动与你同在,孩子。”

    3 磁铁

    大角跑啊跑啊,他觉得蒸汽城里那单调的歌声一直在后面追赶着他。他跨过了清清的小河,跑过繁茂的草地,地平线上的云压得更加低垂了,带着湿气的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

    还没有到傍晚,暴风雨就来临了。眨眼工夫,大雨倾盆而下,到处电闪雷鸣,半透明的雨丝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白色的帘幕,黑夜仿佛提前降临了。大角什么都看不见,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树上躲避这场暴风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桠上,冰冷光滑的皮肤贴着树皮。半夜里,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缩着,似睡非睡,在静寂中听着沉重的雨滴响亮地从高处砸在树干上。

    第二天,大角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会儿,四周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潮湿的空气,他觉得很冷。

    一阵阵浪花拍溅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是大海的声音吗?

    大角翻身爬起来,把小小的背囊飞快地收拾好,朝海边跑去。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呢。

    海岸边长满低矮的棕榈和椰子树,沙滩上散布着东倒西歪的树干和烂椰子。

    大角跑过金色的沙滩,沙子漫过他的脚面;大角越过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闪烁的大海。

    承接了一场暴风雨的大海依旧雍容平静,这儿的唯一声响,就是长长波浪永无休止地撞击沙滩的低语声。“啊,啊,啊。”大角轻轻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叶城脚下一望无际的森林顶部,它比无风日子里的森林还要光滑柔顺。浪花扑上他的脚踝,弄湿了他刚刚被早晨的阳光烤干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遥远的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它们象水浮莲一样,团团围成几圈,随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另一座人类城市,那是快乐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层层绉折式的棚屋紧紧地挤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处都是开放着的小码头,浮动的桅杆和旗帜,时隐时现的人影使码头显得生机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来来去去,几条大船在那儿转圈撒网。

    他们很快发现了独自站在海滩上的大角。赫梯人总是望着远方。

    “上来吧,小子。”一条离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开到了很近的距离。大角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个水手,都在对着这个小孩微笑。他们都有青色的皮肤,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脚趾分得很开,以便在摇晃的船上站得稳稳当当。“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那个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带着飘带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缆,开开心心地问他。

    “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大角说,他把医生的药方告诉了水手,“我已经找到了水银,可是我还没有其他的东西。我还没有磁铁,我还没有罂粟,我还没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国王也没有这么多的宝物,”水手带着宽容的微笑说,“可是我可以帮你搞到磁铁。等我们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来。”

    雨又开始下,弄湿了他们的衣服和水手帽,他们还是很快乐。赫梯人总是快快乐乐。“再下一天的雨,我们的储水舱就会满了。”一个脸色黝黑,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说道。听着他的语调,连大角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小船儿沉沉浮浮,渐渐远去的陆地仿佛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风中旋转的鸟巢中似的。他坐在船头,清楚地感受到了钓鱼的人们的欢乐。他们撒落鱼饵,把亮闪闪的鱼钩放入海底,拉线,银光闪闪的鱼儿为失去自由而狂蹦乱跳。

    “我们在这儿钓了不少鱼啦。”水手说,他兴高采烈地吹响了返航的喇叭。

    他们高声呼喊着,把船桨插进桨栓,朝城市划去。

    码头是一圈漂浮的木制平台,它们用链条连接在同样漂浮着的城市上。五万个巨大的浮箱装满了空气沉在水中,就是它们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网时节,平台边沿泊满了满载而归的拖网渔船、单桅船和三桅快船。码头上一片繁忙。船舱里的鱼没过了水手的膝盖,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布衣服上,鳞片闪闪发光。他们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鱼装进了木桶和箱子里,街道上洒满了亮晶晶的鱼鳞。妇女和姑娘们坐在长长的桌子前剖鱼,那儿弥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鸥尖叫着不断朝她们俯冲。

    水手降下风帆,在码头上系紧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儿卸船,然后对大角说,“孩子,跟我来。”他伸出手来,大角犹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躲避那些负着重的人们。孩子觉得自己就象驾着小船,轻快地分开人群的波浪前进着。带着腥味的风从他的胳肢窝下穿过,他开始快乐地笑了起来。脚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们也在冲他微笑。赫梯人总是不断微笑。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啊哈,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们活着,所以我们快乐。”这可不是一个令大角满意的回答,他皱着眉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再问。

    水手带着他横穿过了城市的环状地带,到了城市的内环海中。在柔顺的雨丝下,这儿的圆圈海就象一面平静的缎子,雾气从它升起,对面的城市朦朦胧胧,穿过薄雾的尖塔和屋顶。在圆圈海的一边,围成环状的城市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开口,象是劈开的峡谷。船只就通过这个缺口进出内外海。

    圆圈海这儿是一个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远洋的货船,高大的炮舰,还有可以装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们比起来就象未满月的婴儿一样柔弱无力。这儿的平台上挤满了来自远方的商人和冒险家。他们带来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货物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他们带来的漂亮的丝绸和衣物发出眩目的光泽。“大夫说所有的贸易都中断了,”大角惊叹着叫道,“你们这儿的贸易始终没有停止吗?”

    “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航海人的脚步。”水手自豪地说。“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吗?”大角看到了它们,它们有着与众不同的高大龙骨,船头两侧描画着鲸鱼的巨眼,看那些还留着风暴侵蚀痕迹的船体,就知道它们穿过了不可思议的遥远航线。

    “他们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带来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针。”水手开心地说,“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到那样的一条船上去,我要当船长,带着我的船周游整个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系着长长的飘带,象水手帽子上的飘带一样随风摆动。

    “看,那儿是我们的高塔。”水手说。在水中央,有一个木制的200米高的风车固定在圆圈海的圆心位置,转动的风车叶片比最高的桅杆还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独地缓缓转动,安然静谧,但又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运动是我们的生命。”水手说。

    一声巨大的震动摇晃着整个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响彻在圆圈海内。

    “出了什么事,水手?”大角惊疑地问。

    “我们的城市要起锚了,我们将顺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个锚地。”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漂流?”大角忍不住问道。

    “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要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庄重地说。“我们赫梯人认为,每个人活着都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环游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们记下来,并且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刚从欧罗巴大陆漂过来,我们还将要漂到亚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说,“我现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妈妈。”

    水手带着大角到了修船厂。那儿泊满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条的风帆,和被浪头打烂的船舵,就知道它们曾经跟大海与命运勇敢地搏斗过。

    活泼的水手微笑着从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个废弃的罗盘,从里面取出磁铁交给了大角。那块黑色的磁铁还带着海水和风暴咸咸的气息。“祝你好愿,孩子。”他对眼前这个又小又瘦的孩子说,“等你的妈妈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游世界吧,你来当我的大副。”

    大角惊讶地仰起头来望着水手,“啊,你会要我吗?”他从水手的眼睛里看到不是随口说说的神色时,就快乐地叫了起来,“哇,这太好了。不过我还要去问问妈妈。”

    “那是当然啦,”水手说,“下一步你要去哪儿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吗?如果潮水合适,我们可以送你到白色悬崖那儿,再往后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里,快乐之城静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时候,大角就睡在码头上一间屋子里。

    雨一直没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叶城所在地方也会变成海底,那时侯,人类将会怎么生活,他们将会建出海底的城市吗?也许他们还会长出鳃来,像鱼一样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从倾斜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鱼游过,有的光滑,有的长着鳞片。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码头,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4 罂粟

    天刚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悬崖上,向他刚结识的朋友们招手告别了。在背后吹来的咸咸的海风中,他算计着剩下的时间——要抓紧啊,大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飞奔起来。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了水草漫生的沼泽,跑过光秃秃的卵石地。正午的骄阳如同灼热的爪子紧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画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迹。白色的道路沿着奇怪的弯曲轨迹,在他面前无穷尽地延伸着。

    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像天堂的圣光一样降临到他的头上。

    大角惊异地抬头,看到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库克人的飞行城市啊。它可以通过飞机和热气球移动。库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们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浮,弹着歌谣,和鸟儿为伴,随着风儿四处流浪。

    他们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从城市的边沿探出身子看着他。他们就问:“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拉他上来吧,风不是把我们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吗?我们可以顺路带他一段呢。”

    “嘿,好心的人们,”大角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跟着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奔跑着,挥着手叫道,“我要上去,请让我上去吧。”

    很快,从城市边沿垂下来一些软绳和绳梯,大角顺着它们爬上了库克人的飞行城市。

    “你们能帮我带到恐怖森林去吗?”

    “只要风向合适,我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库克人说,“你从哪儿来,孩子?”他们问道。

    “我从木叶城来。我到过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银;我还到过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铁;我还要去恐怖森林,那儿有我要的金花浆果。”大角回答说。

    “哈哈,你是说地上那些无知的农夫,乡下佬吗,他们象蚂蚁一样终日碌碌,苦若牛马,不知享乐,他们那儿也能有这些好东西吗?”他们笑道,拉着手提琴,跳着舞步,簇拥着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广场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广场的两端到处是绿树葱茏,花儿锦簇。

    “你真幸运,”那些库克人说道,“我们正要上升,这儿的阳光不够好,我们要升到云层上面去。等我们升到云层上,就看不到你啦。”

    大角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看到阳光灿烂地铺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属铺就的街石上。“我看这儿的阳光已经够好的啦。”他说。

    “不,这儿的阳光还不够好,我们要拥有所有的阳光,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可以躺在广场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还可以什么也不做,把身子晒得黑黑的。”

    “现在你们也要晒太阳吗?”大角小声地问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晒得发烫的胳膊。

    “不,现在我们要游行。”库克人快乐地叫道,“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我们要游行。”

    巨大的热气球膨胀起来,所有的发动机开足马力,向下喷射着气流。飞行城市高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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