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播种

    水星播种 (第2/3页)

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刑法,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作出回答。"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做对人类有益处吗?"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觉。"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

    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

    【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做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耀得璀灿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做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啊。

    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意。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渺的圣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啊。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图拉拉的后背。图拉拉惊异地转过身,胡巴巴疯狂地喊道:"不许渎神者触摸圣书!"他挤开科学家,虔诚地捧起圣书,恶狠狠地说:"现在你还敢说神不存在吗?你这个渎神者,大神一定会惩罚你的!"他不再理会图拉拉,转向众人说:"我要回去请示教皇,把沙巫神的圣体迎回去。在我回来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圣府!"他捧着圣书领头爬出去,众人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奇卡卡负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师,低下脑袋,最终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时,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学家,便严厉地说:

    "你,要离开圣府。化身沙巫不会欢迎一个渎神者。"图拉拉不想与他争执,他的闪孔平和地发射着信息:"你们回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但我要留在这里……向化身沙巫讨教。"胡巴巴的闪孔中闪出两道强光:"不行!"图拉拉讥讽地说:"胡巴巴牧师的脾气怎么大起来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学的帮助下才找到圣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请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来吧,那也是渎神的东西,圣书从未提到过它。"牧师愣住了,他想图拉拉说得不错,圣书的任何章节中,甚至宗教传说中,都从未提到过这种能量盒。它是渎神者发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这无光的极地,没有了能量盒,他会很快脱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转世的横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转过身,气冲冲地爬走了。

    】

    那次电视辩论之后的晚上,何律师在我家吃了晚饭。席间他告诉我:"义哲,你实际已经胜利了,对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为'就是默认和支持。现在没人阻挡你了,甩开膀子干吧。"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机,屏幕上仍是黑的,那边没有打开屏幕功能。对方问:"你是陈义哲先生吗?我姓洪,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有兴趣。"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颇不悦耳,甚至可以说,这声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礼貌地说:"洪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电视节目?"对方并不打算与我攀谈,冷淡地说:"明天请到寒舍一晤,上午10点。"他说了自己的住址,随即挂断电话。

    妻子问我是谁来的电话?说了什么?我迟疑地说:"是一位洪先生,他说他对水星放生感兴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见面。没错,真的是命令,他单方面确定了明天的会晤,一点也不和我商量。"我对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几句交谈就显出他的颐指气使,不仅如此,他的语调还有一种阴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还是去吧,毕竟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勉强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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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当大的庄园。庄园历史不会太长,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国古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青砖青瓦,曲径小亭。领我进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裤,态度很恭谨,但沉默寡言,意态中透着一股寒气。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浓了。

    正厅很大,光线晦暗,青砖铺的地面,其光滑不亚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厅堂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显得空空落落。厅中央停着一辆助残车,一个50岁的矮个男人仰靠在车上。他高度残疾,驼背鸡胸,脑袋缩在脖子里。五官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腿脚也是先天畸形,纤细羸弱,拖在轮椅上。领我进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这位残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他说:"很抱歉,我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烦你来了。"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语气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没有一丝笑容。在他面前,在这个晦暗的建筑里,我有类似窒息的感觉。不过我仍热情地说:"哪里,这是我该做的。请问洪先生,关于水星放生那件事,你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 "不必了,"他干脆地说,"我已经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诉我,办这件事需要多少资金。"我略为沉吟:"我请几位专家做过初步估算,大约为200亿元。当然,这是个粗略的估算。"他平淡地说:"资金问题我来解决吧。"我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把200亿错听为200万了。当然,即使是200万,他已是相当慷慨。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说:"太谢谢你了!谢谢你的无比慷慨。当然,我不奢望资金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200亿的天文数字呵,可不是200万的小数。"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听错,200亿,不是200万。我的家产不太够,但我想,这些资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内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产已经够了。"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亿万富翁洪其炎!这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早就听说他高度残疾,丑陋过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媒体上露面,能够见到他的只有七八个亲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听说他极有商业头脑,有胆略,有魄力,把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欣欣向荣。但手段狠辣无情,常常把对手置于死地。又说他由于相貌丑陋,年轻时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滋生了报复心理。几年前他曾登过征婚启事,应征女方必须夜里到他家见面,第二天早上再离开,这种奇特的规定难免会使人产生暧昧的猜想。后来,听说凡是应征过的女子都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赠款,这更使那些暧昧的猜想有了根据。不过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应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大概是姓尹吧,她去应征,是倾慕洪其炎的才华而非他的财产。据说她去了后,主人与她终夜相对,不发一言,也没有身体上的侵犯。天明时交给她一笔赠款,请她回家,尹律师痛痛快快地把钱摔到他脸上。不过,这个举动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谊,虽说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对形迹不拘的密友。

    虽说他是亿万富翁,但这种倾家相赠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窦,关于他的负面传说增加了疑虑的份量。也许他有什么个人打算?也许他因不公平的命运而迁怒于整个人类,想借水星放生实行他的报复?虽然一笔200亿的资金是万年难求的机缘,但我仍决定,先问清他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洪先生的锐利目光看透我的思虑——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的感觉,这使我十分恼火——他平淡地说:"我的赠款有一个条件。"我想,果然来了。便谨慎地问:"请问是什么条件?" "我要成为放生飞船的船员。"原来如此!原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间产生强烈的同情,过去对他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一个高度残疾者用200亿去购买飞出地球的自由,这个代价太高昂了!这也从反面说明,这具残躯对他的桎梏是多么残酷。我柔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的身体能经受住宇航旅行。" "请放心,我这架破机器还是很耐用的。请问,实现水星放生需多长时间?" "很快的,我已经咨询过不少专家,他们都说,水星旅行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点,只要资金充裕,15-20年就能实现。"他淡淡地说:"资金到位不成问题,你尽量加快进度吧,争取在15年之内实现。这艘飞船起个什么名字?" "请你命名吧。你这样慷慨地资助这件事,你有这个权利。"洪先生没推辞:"那就叫姑妈号吧,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对不?"我略为思索,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深意:它说明人类只是水星生命的长辈而非父母,同时也暗含着纪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说:"好!就用这个名字!"他从助残车的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万,背书后交给我:"这是第一笔启动资金,尽快成立一个基金会,开始工作吧!对了,请记住一点,飞船上为我预留一辆汽车的位置,就按加长林肯车的尺寸。我将另外找人,为我研制一个适合水星路面的汽车。"他微带凄苦地说:"没办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我柔声说:"好的,我会办到。不过,"我迟疑着,"可以冒味地问一句吗?我想问:你倾尽家财以放养水星生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水星一游吗?"他平淡地说:"我认为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结束谈话。

    从此,洪先生的资金源源不断地送来。激情之火浇上金钱之油,产生了惊人的工作效率。当年年底,已经有15000人在为"姑妈号"飞船工作。对"水星放生"这件事,社会上在伦理意义上的反对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始终没有对我们形成阻力。

    洪先生从不过问我们的工作。不过,每月我都要抽时间向他汇报工作进度,飞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请他过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发地听完,简短地问:"很好。资金上有什么要求?"按洪先生要求,我对他的资助严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师知道资助人的姓名。

    当然实际上是无法保密的,姑妈号飞船需要的是数百亿元资金,能拿得出这笔资金的个人屈指可数,再加上洪先生不断拍卖其名下的产业,所以,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姑妈号飞船有条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当我去洪先生家时,总是与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种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带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师。她与洪先生的关系显然十分亲近,一言一行都显出两人很深的相知。不过,毫无疑问,两人之间是纯洁的友情,这从尹律师坦荡的目光可以确认。

    尹律师已经结婚,有一个3岁的儿子。

    在我向洪先生汇报进度时,他没有让尹律师回避。显然,尹律师有资格分享这个秘密。谈话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多是关于飞船建造的技术细节。我很快知道了这种安排的目的——是她负责建造洪先生将要乘坐的水星车。

    那天尹律师单独到我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会面,我请她坐下,喊秘书斟上咖啡,一边忖度着她的来意。尹律师细声细语地说:"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飞船建造的有关技术接口。你当然已经知道,我在领导着一项秘密研究,研制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点点头。她把水星车称作"生命维持系统"没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没有大气、温度高达450℃、又有强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动,那辆车当然也可称作生命维持系统。但尹律师下面的话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她说:"准确地说,其主要部分是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震惊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体速冻装置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计划看成一次异想天开的、挑战式的旅行,不过毫无疑问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在我震骇的目光中,尹女士点点头:"对,洪先生打算永远留在水星上,看守这种生命。他准备把自己冷冻在水星的极冰中,每1000万年醒一次,每次醒一个月,乘车巡查这种生命的进化情况,一直到几亿年后水星进化出'人类'文明。"我们久久地用目光交换着悲凉,我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劝他?让他在水星上独居几亿年,不是太残忍吗?"她轻轻摇头:"劝不动的,如果他能被别人劝动,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说,这样的人生设计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为什么?"尹女士叹息一声:"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无比丑陋残缺的身体,偏偏又给他一个聪明过人的大脑。畸形的身体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阴暗,对所有正常人怀着愤懑;但他的本质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个畸形的统一体,仁爱的茧壳箍着报复的**。他在商战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时对应征者的戏弄,都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不过这些报复都是低度的,是被仁爱之心冲淡过的。但是,也许有一天,报复**会冲破仁爱的封锁,那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一直怀着对自身的恐惧。" "对自身的恐惧?"我不解地看看她。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他对自身阴暗一面怀着恐惧,连我都能触摸到它。他对水星放生的慷慨资助,多少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参与创造了一种新的生命,满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对人类也是个小小的报复吧。想想看,当他精心呵护的水星生命进化出文明之后,水星人肯定会把他的模样作为标准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对不?"虽然心地沉重,我还是被这种情景逗得破颜一笑。尹律师也漾出一波笑纹,接着说:"其实,想开了,他对后半生的设计也是蛮不错的嘛——居住在太阳近邻,与天地齐寿,独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异的生命。每次从长达1000万年的大梦中醒来,水星上的生命都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变化。彻底摒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抛弃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远是个庸人。"她自嘲地说,语气中透着凄凉。

    这件事让我心头十分沉重,甚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只是不知道愤懑该指向谁。但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过那次电视辩论两小时内,做出了倾家相赠的决定。这种性格果决的人,谁能劝得动呢。我闷声说:"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现在,我们谈谈技术接口。"第二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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