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3/3页)

该打碎那些镜框那些碗。那都是我的血汗钱。为了陈美蒂和何晨光的混账我划破了手,至今手上还有一道疤痕。为别人的错误缺点而生气而自伤,是最不划算的事。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制怒。别人的错误属于别人,为这些生气,又让自己陷入了错误,不值,太不值了。

    那天事后,我回到了学校,脸上的阴云好像更浓了。郑俊雄只是瞧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手上的绷带,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此不再和我说话,老斜眼梢瞄我那么一两下。不说就不说吧,一个为了一次失约就和女人翻脸的男人,不值得女人为他费心。

    北京的春天短,秋天也不长。国庆节刚过,已经处处霜花朵朵。看过了香山的红叶,人们已经捂上厚厚的羽绒衣。今年雪勤,才入冬,北京已经下了几场雪,处处银装素裹。只是空气的污染太大,到处飞扬的灰尘(特别是工业灰尘)让积雪变得不那么白。而不白的雪是特别容易融化的。没了,北京再没有满树的银挂;没了,北京再没有踩上去吱吱作响的结实的积雪;没了长长的屋檐下的冰挂,没了一屋屋窗上的冰菱花,北京旧时的都市美正一天天失落,正如我这样的人,心中旧时的依托正一天天崩坍,新的支柱还没建起。我的心正四处不靠,空荡荡地在胸中摇晃。从小处看整体,我看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中国的论理、中国的道德,也正在向四不像进军。这些天,报上正在争论中国文化的积淀问题。有人说,中国灿烂的文明是中国伟大的原因;有人说中国倒霉就倒在这沉重的文化包袱上。我不懂这些。只觉得一些人的心,比我晃得还厉害,一个个白天黑夜地瞎折腾说不清哪头炕热。他们的躁动与不安让我心烦。可没几个承认自己的确是拿不准主意,都说自己仿佛生来就认准了一条道儿。我又见过何晨光那位诗人朋友,田波他如今正实验把汉字拆开来作诗。他说文字只是符号,符号也有美,也有内涵。发现汉字的符号美就是诗人独具的慧眼。他得意地给我看他的一首诗:

    “先哲从沙中苏醒

    沿着**爬出

    拨弄着阳光 黑色的细茎

    从一到万 声音捅破

    女蜗的杰作

    点钞票般数着众生的梦

    人与尸交媾 孽生出

    蚊蝇卵虫 巨大的蚯蚓

    戴着眼镜坐在皇冠上

    一队队长着黑手的蛇

    挖掘黑色的历史甬道

    断臂的石像

    可口可乐的玻璃瓶

    发出绿色的狂笑

    电脑闪着狡黠的眼睛

    激光束漫天薮野游来

    一把手术刀撬开 喜马拉雅山

    堵住的耳膜

    氢弹空洞的爆炸

    五千层地表下的幽灵

    吐出长满青苔的舌头

    海水给坟墓灌进苦涩

    懂吗 路便是足各……”

    他抓着横有仨月没洗的长头发斜着眼瞧我。我老实地承认看不懂。他的嘴角差一点撇到耳朵根儿。他从笔记本上撕下这首诗塞给我,要我好好研究研究。“读懂一首诗,就是破译一次生活的密码。”他说。

    “可是,你把原稿撕给我,你没了底稿,怎么办?”我问他。

    “不要紧,我记得住。这样的诗,我灵感一来,一天写个十几首。”他摇摇笔记本儿走了。

    我把这诗看了一遍,挺细心地抄下来,以备田波万一忘了再来找我要。原稿我擤了鼻涕。一天写十几首的诗不会是好诗。我不装假,我看不懂的便不看,我没功夫破译那密码。让阴沟去解释密码,让脏水去理解人生,诗神从下水道中钻出,摇动着长满青苔的绿手。瞧,我也会作诗了。可是诗里要没了善与美,只剩下肢与丑,还叫诗吗?死尸上的蛆是不能写进诗里的。诗不能是大尾巴蛆的音乐。这自然是我这样的傻丫头粗女人的思想,谁也管不了。当然我也不怕别人笑话。我的专业是旅游,我的华林饭店里可不能有蚊蝇蚯蚓,哪怕它戴着眼镜儿。

    我不想理郑俊雄,他却来理我。他送给我考试的复习提纲,他自己写的。他告诉我,这是他过去上学时的经验。考试前先温习课本和笔记,同时在纸上写下内容的重点。第二通便丢开书与笔记,只看这记下来的重点,便可默诵出全部的内容;第三遍连这提纲也丢开,可以默诵出所学的东西,这样你便掌握了学到的知识。为了启发我,他把自己作的复习提纲给我,希望我能自己也这么作出一份来。他的善心使我感动,但同时使我生出莫名的惆怅。考试意味着学习生活的结束。我们将毕业,我们将分手,我们将回到原来各自出发的地方。在那地方我们原本陌生。由陌生处走来,会不会带回陌生?就算不陌生又能怎样?

    我怕。我真的怕。

    谁能告诉我,我该作些什么,又怎么做?

    如果觉得《旋转餐厅》好看,请把本站网址推荐给您的朋友吧!88106 http://www.8810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