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寂静的世界

    蝉声,寂静的世界 (第2/3页)

尝试升学的,家境又坏,智力又差,但是,他母亲要他升学。“你打他嘛!随便你打!老师!我不是那种护犊子的家长。”

    他当然打他!不要说张立中,这班上,没有一个人不挨打的。不挨打怎么能读六年级?只是,张立中挨得特别多罢了!他每次发考卷,第一个就是打张立中,他错得最多,不用看,就可以断定的。

    于是,他眼前闪过张立中那被汗水与泥浆浸着的黑瘦的手。那挨打时,抽搐着而又不敢躲开的手。那有几次被打得流了血,而红肿起来,第二天仍再在原处打下去的手……当然,那不只是张立中的手,余仁德的手也是这个样子的。魏振声。李小华、刘宝宝……都是这个样子的。小学生就是洗不干净他们的手,即使洗干净了,不到一分钟,也会再脏下去。当然,他们并不是玩脏的,他们并没有时间玩。他们是写考卷写脏的。考卷和自来水笔、和橡皮、和尺、和垫板、和他的鞭子,就织成了那一片黑乌乌的汗与泥,泥与汗,就那么脏,洗也没有用的。

    连女生也不例外,她们十个人里有八个有头虱。黑裙子多半是不换洗的,看不出来脏,但是发着酸臭,头发粘粘腻腻的。中国女孩子的直头发,脏了真是难看!

    他打她们的手心,那手比男生纤细些,但挨打的时候,那污黑的、抽搐的感觉是一样的。女生的疲累与麻木,看来比男生尤为可厌!

    真的!那是可厌!那感觉就是可厌!他打男生和女生的时候,心中推一的感觉就是可厌。有时,打到最后,他就想吐。他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会骂:

    “你们没有脑子吗?你们不可以变聪明一点吗?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懂得用功?!”

    他骂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一座火山。他在喷着岩浆。他不由自主地那么喷着。岩浆是不由自主的,是爆发出来的,是激烈上升着的。是滚烫的,是在烫到别人之前,先烫到自己的,他就是那座火山。似乎所有这夏天的热度,都集中在他的身体里,再爆裂出来。灼烫着他的躯体,他的心。他骂着:

    “你们为什么这么笨啊!”

    而那声音,从现在起,他才感觉到那声音是静下来了。

    高的学生走完了。前排几个矮个子的“萝卜头”也走完了。他们那矮矮小小、发育不良的身体,总是令他激怒。

    “为什么你们的家长这样不注意你们?”这学期一开始,他就对他们的家长说过:“140天,到联考还有140天。这140天,一天一个鸡蛋吧,才140个鸡蛋。给他们吃嘛!你们就早一点起床,别让稀饭团刚煮好而烫得咽不下,使孩子们来不及吃就走。学校7点上课,你们5点30分起来煮饭嘛!”而孩子们还是越来越黄瘦。这些家长!只知道求老师恶补,而自己却不照顾他们的孩子!这些矮个子,又矮又瘦,又青又黄,眼睛近视,缺少精神。一到下午就打瞌睡。而当他打他们的时候,就更做出那么一副吓得半死的可怜相。近来,一切可怜相都使他激怒。“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样子!为什么?!难道你们有意让我看到自己的暴虐?你们这样瘦小,而我还要打你们,逼你们?!而我又怎么能不打你们,不逼你们?!”

    矮个子也都走了,那个方脸的女生,妈妈是个“欧巴桑”,曾经找到学校来,一言不发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掉头就走的。那个耳光,至今仍留在他的脸上,**辣的。那“欧巴桑”忘记当初怎样高兴自己的孩子分到最好的升学班上来了。

    那个头上有个疤的男生的爸爸也来找过他。那人走进教室,拿起他桌上的一叠簿,兜头就给了他一记。然后,扭头就走了。

    他们仿佛是商量好了的。他们都不理论,也许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来理论,才只是以牙还牙,“你打我的孩子,我就打你。”

    而他也没有同他们理论。他没有时间去理论。他太忙。他每一分钟都宝贵,他每天从早上7点钟上课,到晚上7点钟下课。给学生们一个小时吃晚饭,然后接着再补习。补到9点。9点30分,或10点。他不敢说究竟补到几点。寒假也不例外,星期天也不休息。

    有个学生家长说,孩子总该洗洗头、洗洗澡啊!

    他忘记他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这种愚蠢的、不切实际的问题,他怎么回答都是一样的。他奇怪那些家长为什么忽然忘记孩子升学是多么重要。为什么会忽然忘记假如考不取,那后果是多么可怕!像董季珍,考不取,要重读一次六年级。六年级啊!难道他们不知道六年级是什么意义?六年级是火山、是热、是急、是累、是赶、是艰辛、是折磨、是数目字、是数目字与数目字的拼凑组合、是数目字的魔法,是要求百分之百精确的数目字的考验。你考不取初中,就难免要回来再接受这一套!

    像董季珍,刁钻古怪的习题,使董季珍成为那么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而你们还要洗头!洗澡!还要调剂身心!还要教育原理!教育原理!

    “见鬼的教育原理!”他记起那个由省小转来的学生家长。家长是高级知识分子,是学教育的。家长很有风度地向他开训:

    “林老师也是学师范的。”那学生家长说,“师范学校的老师一定也教过你,该怎样用鼓励和引导的办法去教学生。体罚是要不得的,补充教材是违令的。现在的教材是不合课程标准的。恶补是有害儿童身心的。”

    那个家长似乎压根儿就忘了当初他是为了升学才托人情进入他这班来的。大家都知道他教算术有专长,而他对学生的体罚和严格是人人皆知的。

    他看着那西装整齐的中年人。客气地答应着:“是的!是的!”

    “我比林老师年纪大,因此敢来谈谈道理。”那家长说。

    他点着头。

    “年青人办事总未免急于求功,性情也暴躁些。”那家长说。

    他再点着头,而且赔着笑。

    “是的。”他答应,“是的,谢谢您,以后要改善。”

    还有什么“以后”呢?那时离联考只有一个月了,再挨过这一个月,就一切都过去了。

    家长们希望孩子升学,所以找最严格的班来读。

    家长们又心疼孩子,所以来抗议授课时间太多,来要求游戏的时间,来要求合理的教育。

    合理的教育?!合理的教育是不加任何教育当局所不许的补充教材,按规矩上劳、美、音、体,按时上下学,礼拜天休息,寒暑假不进修……

    可是,谁敢那样做呢?谁敢让孩子进入那样的班级呢?升学是现实的,榜一出来,你就明白,你要求“合理”的时候是何等愚蠢了!

    他敷衍走了那位家长。

    没有什么可“改善”的!好在还有一个月,过了这一个月,联考一完,一切就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教室空下来了。学生都已下楼去了。他们将像往常那样,拐过这幢灰色的楼房,从围着铁丝网的那一边,抄小路出去(那样才不会给人发现他们在补习)。

    一部分走田埂,一部分走邻近那所初中的操场。那些下雨的日子,那些黑沉沉。湿漉漉的夜晚,他听着学生们像幽灵似地溶入泥泞的黑夜,消失在疲倦的梦里。剩下他,在清冷黯淡的灯光下,收拾考卷,对着凌乱的空下来的课桌,对着一教室被遗弃的疲倦,他时常就这样独自站在讲桌前。站着,什么也不想地站着,不知要站多久,没有人催他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

    也许,他推一可想的是,又挨过了一天。没有人来干涉他地又挨过了一天。

    当然,也时常有被干涉的时候。督学来过,局长来过,不明身份的人们来过。

    有同事来通报他的时候,他就把灯关掉。实在躲不过,他就编个谎,道个歉,说一声:“对不起,以后改善。”反正他卑躬屈节就是。事情总会过去的。他早已习惯了被反对,然后被谅解;被辱骂,然后被拜托;或被拜托,然后被辱骂。他习惯了这矛盾,他谅解这矛盾,他安于这矛盾,他无视这矛盾。

    他不去想这矛盾,他没有功夫去想这矛盾。

    他的工作是从早上7点到夜晚10点。没有星期天,没有寒暑假。他每天除了工作及睡眠之外,只有一小时剩余。这一小时,他只能洗洗脸,吃点东西,上上厕所。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只是算术考卷、阅读测验、国语试题——而大部分是算术,是那些刁钻古怪的算术。他把可能搜罗到的算题,都搜罗了来,给学生们做。什么叫“不超出课本范围”?由基本的整数、分数、小数、百分数、面积、体积、容积,你可以如万花筒般地变化出无穷尽复杂的问题。万花筒的变化并未超出那几个玻璃片。所谓“不超出课本范围”,就是依照这样的逻辑而来。他必须按照这样的逻辑去搜罗补充教材。而有经验的六年级老师都知道:“即使这样,联考试题中,也不会有一题是和我们平常所做过的完全一样。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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