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卡门 (第2/3页)

还挨个把粘糊糊的甘蓝杂烩菜全堆在她盘子里,然后扬长而去。

    等这一切结束了之后,我才默默地端着盘子在她旁边坐下,把炸红肠叉给她,说:

    “星星怎么了,卡门?”

    她低着头:“星星很模糊,一般都看不见,除非下过雨。”每次提到星空她都会凝视着我的眼睛,“你要亲自去看了才知道,如果能从一片黑暗中找到一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会是非常神奇的感觉,仿佛它为你才在那里闪烁了那么久,你会一直想到底是什么让它这么与众不同。”“我们可以上到地面去看,卡门。”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他们说从月球表面看星星,每颗都看得很清楚。”

    卡门摇摇头,“纳瓦罗先生不会同意的。”

    于是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就只是低头克服各自的甘蓝杂烩菜,浪费粮食的罪过可是很大的。

    现在不得不说到纳瓦罗先生。

    纳瓦罗先生多少算是个神秘的人物,他自称是卡门的父亲,然而卡门却从来只是称呼他纳瓦罗先生;他在移民局的档案几乎是空白,有人猜测他要么曾经身居要职,要么就是一位拓荒者,前者自然受到严密保护,而后者终生穿行在星域中最荒凉的边疆间,与炽热的行星、危机四伏的陨石、黑洞、陌生的种族、甚至逃犯、星际海盗、奴隶贩子,诸如此类一切危险的事物殊死搏斗,传说他们之间有许多世代相传的机密,却都在退休后把自己的充满传奇色彩的履历销得一干二净。

    纳瓦罗先生据说四十多岁,但看上去还要苍老得多,他的相貌……怎么说呢?总之令人一见之下十分难忘,身材又高又瘦,肤色很深,双手骨节突出,牙齿白而坚固,眼窝深陷,按照月球上的审美观倒也算有几分英俊,然而却是我所见识过最专横的男人,从没有任何一个月球男人会像他那样沉默冷酷,深居简出,也没有人会如此严酷地监管自己十六岁的女儿。

    卡门的心脏病成了他监管一切的理由和借口,很多时候他甚至根本不用去监管什么。卡门的任何举动都足以令他不快,令他原本就阴沉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所以卡门就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参加体育活动,不敢唱歌跳舞,不敢跟男孩子们嬉笑,甚至不敢穿漂亮衣服,不敢跟大家一起喝下午茶。我不止一次对卡门说过:“老天,我不知道你们地球上是怎么搞的,在这儿十二三岁的姑娘就能搬出去自己住了,他怎么还能这样管着你?!”卡门只是垂下眼睛摇摇头,她也真逆来顺受得离谱。

    如果不是因为巧克力松饼,我大概也不至于发展到记恨纳瓦罗先生的地步。

    巧克力松饼是卡门无数次答应我的。

    “如果这轮让你赢了,”她总是说,“我就请你吃我亲手烤的地球风味巧克力松饼,哇——”她怪模怪样地作出一个垂涎欲滴的表情。或者是为了甘蓝胡萝卜杂烩菜,或者是线性代数作业,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没有一次能够兑现,一切只不过是口头说说的游戏而已。然而一天下午,卡门却突然提出请我去她家做客。

    “纳瓦罗先生去了移民局,要明天才能回来。”她一本正经地宣布,“卡门准备在家烤巧克力小松饼和鲜奶布丁,不知道有没有谁愿意赏光。”那原本是一个愉快的下午。我第一次来到卡门家,惊讶地发现房子摆设比最循规蹈矩的月球居民家里还要简洁,简易厨房加厕所,还有一间小小的房间,白天做客厅晚上当卧室,除了最基本的几件折叠家具外几乎连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我简直禁不住以为住在这里的人只靠呼吸空气就能过活了。尽管如此,卡门还是神奇地用最简单的几样原料烤出了松饼和布丁,我们把所有家具都收进墙壁里,坐在一尘不染的光洁地板上吃点心,喝袋装红茶,简直比那些总督夫人们还要快活。那个时候,隐藏在墙壁里的网灯把最轻柔的光芒均匀布满整个房间,笼罩在卡门黑得发蓝的头发上,仿佛一盏轻盈明亮的花冠。我凝望着她,禁不住微笑起来。“怎么?”她看见我的表情,连忙使劲擦嘴,看是不是有点心渣在上面。

    “我只是想,”我一本正经地宣布,“一个独一无二的美妙下午,我与整个月城中独一无二的卡门小姐,坐在她家的地板上共饮下午茶,何等荣幸!”卡门别过头去不说话,脸不由自主涨得通红。我笑了笑,禁不住叹了口气,靠过去轻轻拉拉她已经垂到肩头的头发,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卡门,你不属于这里。”我轻声说,“你生来是一个小女巫,难道还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么?”

    卡门抿紧嘴唇,这使得她脸色更加红了,最终她只是摇摇头,望着天花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吗?”沉默了一阵后,她开口说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卡门。”

    我惊讶地望向她,她犹豫了一下,把她的储物柜拉出来,从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夹层里取出一张动态全息照片。

    “这是搬家的时候发现的,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接过照片,已经猜到会看见什么,年轻的纳瓦罗先生与艳丽的波西米亚女郎的合影,前者穿着几十年前拓荒者们流行的银蓝色紧身服,一双易怒的灰眼睛注视着他的情人,女郎身穿袒胸露臂的长裙,一支丰腴的臂膀环绕在他胸前,手腕上印着一个紫红的刺青,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妖娆地旋转扭动着,充满挑逗,神情却像只野猫般桀骜不驯,若即若离。

    我把照片还给卡门,看她低着头,指尖从照片上缓缓抚过,仿佛想抚平所有埋藏在过去的,或许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看,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艳丽的脸庞,没有婀娜的舞姿,”她轻声说,“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编号,有谁会相信我真的是卡门呢?”

    “其实你们还是很像的。”我故意这样安慰她,“或许你真的是他们的女儿呢。”

    “那不可能。”卡门摇摇头,“我宁愿不是这样。”

    “或许你仅仅是另外一个。”我继续猜测,“我听说不是每个卡门都能去星际酒吧跳舞,有些有钱人会私人注册一个,甚至为自己的喜好在基因上动点小手脚,虽然这些都是违法的。”卡门仍是低着头,神情愈加彷徨了。

    “我不知道……”她说,“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纳瓦罗先生……我不知道,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恨我。”

    “也许仅仅是不希望你离开他。”我说,“有些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是有些与众不同。”

    “我能去哪里……”她苦笑一声,“我的身体……”她突然停住了,手放在心口,面色惨白地盯着地板上凌乱的影子。

    “你刚才说谁会动手脚?”她用微弱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我伸出手去扶住她瘦弱的肩膀,惊愕地望着她。

    在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之前,卡门已经转过脸,惨淡一笑道,“算了……什么都没有。”

    我们共同陷入沉默,许久,我勉强笑了笑,故意揉乱她的头发,然后顺势躺倒在温暖光洁的地板上,把杯子碟子全部推到一边。

    “算了,忘掉吧,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你永远是我的小卡门。”我懒懒地说。

    于是卡门也在我旁边躺下来,把她小小的头放在我肩膀上。我们就这样肩膀抵着肩膀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动不动的黑影,以及没喝完的红茶投射出的颤动的光波,禁不住忘记了时间。钟表无声地跳跃,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弥漫开来,暖暖地布满了整个房间。是的,那本来还能算是一个梦境般美好的下午,却最终以噩梦收场。当天晚上,纳瓦罗先生提前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地板上凌乱的杯子,剩下的红茶点心以及两个熟睡的女孩,几秒钟的错愕之后他一把拽起睡眼惺忪的我,干净利落地丢出门外。在一片黑暗中我只看清了他一双深不见底的深陷的眼睛,然而却把一切憎恶,轻蔑,冷酷都包含在其中,以至让我一瞬间完全丧失了抵抗力。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到,他为什么能对卡门施加那样严酷的影响。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待着,最终看见卡门像往常一样被纳瓦罗先生送来学校,只是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两个青灰的指印。这次我一声不响地把她的炖菜全舀到自己盘子里,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报复。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切平淡无奇,然而空气中的温度却在逐渐改变。短暂的夏天到来时,整个月城都不再死灰沉寂,而是换了一幅崭新的面貌。卡门一如既往地穿着过时的网格衫坐在她的角落里,仿佛对四周装扮得妖娆火辣的少男少女们视若无物,然而我走过去坐下的时候,她却带着些许揶揄的目光打量着我几乎全部暴露在外的双腿,淡淡地笑着说:“好漂亮的裙子啊。”

    我扮个鬼脸,凑过去扯扯她的头发,说:“小姐,你也该注意一下潮流了吧。”

    她笑着推开我的手,我却紧追不放,拉住她的衣角,“不知道今天下午可否赏光逃学,跟随我行动呢?”

    “逃学?为什么?”

    “因为,”我坐直身子,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解放日。”

    无论最初在这一天里,是谁解放了什么,对月城人来说解放日只意味着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酒,狂欢,夏天,还有生命,解放身心,诸如此类。整个下午,我和卡门都在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晃悠,街道两侧挂起光怪陆离的彩灯和旗帜,还有无数造型夸张诡异的花环,构造出各种意义不明透视超常的几何造型,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我摘下一大丛洁白的栀子花插在卡门蓬松的头发里,那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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