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卷下 (第3/3页)
又至,走二靈山避之,驚怖又甚於前。幸早避,得免涉水。然在空山中,竟一日夜不得食。
初四日,雨止風息,再返張大所。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來,半渡遭風,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顧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
十五日,中秋節,番兒報舊址茅屋成,尚有臺郡病夫二人不能歸者,從余走海岸沙際遙望。午後,張大攜餚核至,與余就沙際飲。抵暮而返,不見一帆。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與病夫二人俱。視新結茅三區,區各三楹,余與二病夫各占一區。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嘯聲不輟。有臺令李子鵠梅花書屋詩一卷,雋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殘燈既熄,帳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許,知其燐也;審視久之而滅。
二十五日,忽聞有海舶至,驚喜出戶,則顧君敷公至矣。問遭風飄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頗無風,半渡風至,舟人強持之,已見雞籠、二靈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陳某一舶已觸岸為齏粉,惕然轉舵,歸西岸,泊定海鎮山下,舟中器具悉敗,需補製,而大風又半月不輟,故遲來,幸無恙』。而余前遣歸一舶,亦以是日至;問病者歸去何若?則死已過半矣!計兩舶中復來夫役近六十人。明日再修釜突,煎煉硫土,一如曩昔。夜則與顧君共論前代海防及偽鄭故事,議其得喪。私謂吾兩人已絕蠻貊,蹈非人之境,人將不堪憂,如吾兩人,豈非不改其樂者歟?復一夕,就寢未寐,余視屋外火光如箕,赤色耀目。余以見慣不怪,顧君駭曰:『君榻下何故燃燭』?余笑曰:『火從君枕畔來,照吾榻下,君試反顧,必有所見』。顧君遽躍起,方結衣褌,欲出戶,火光漸滅。又一夕,有鳴鏑過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遺,出戶視之,不見一物。
十月朔,硫事既竣,將理歸棹,命眾役夫向山間刈薪;午後又使人艤三板水涯以待,見四人並坐樹下,疑刈薪有先歸者,趨問之,已不見。種種幻妄,皆鬼物也,人之居此,寧不病且殆乎?
初四日,復出,至張大家與別,遂登舟。
初七日,未刻,值風便,與顧君舶同出大海。北風方勁,巨浪如山;行不數里,余舟檣折有聲,迴視顧君一舶,亦大呼檣折。二舶在巨浪中,既無復入港理,隨風蕩漾,意必飄南方千里外,憂不能寐。
初八日,侵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余矣。向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謂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初九日,自官塘趨定海鎮。已刻,將近山,顧君一舶業已先至,相見如夢;意二舶檣折,無並全理,竟達會城,嘆為神助。望山上兩城遙峙,前人築為犄角互守計者也。命舟師櫂三板登岸,周覽一匝,略得形勢之概。沿海市肆碁布,漁艇有大於海舶者。覽畢登舟,乘順風南行,去岸甚遠,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至五虎門,兩山夾峙,勢甚雄險;又有巨石綿亙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實閩省門戶也。門外風力鼓蕩,舟勢顛越;既入門,靜淥淵渟,與門外迥別矣。左望山巒斷處,為梅花嶼,沙淤水淺,非潮長不能出入。更進為亭頭(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大村落。至則暮矣,命從者攜臥具,與顧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焉。老僧粗解文義,可與語。壁間有詩,倚韻為五言律:『弱水歸帆遠,驚濤日夜紛;青衫余蜃氣,寶劍有龍文;暫息滄州(豪按別本作併州)駕,還瞻故國雲;鐘聲與禪誦,清響得重聞』。
初十日,復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閩安鎮,有副帥,屯兵千人守口;再行十里,膠淺不前。
十一日,行不數里。
十二日,趁微風,以棹佐之,望見南臺大橋。周子宣玉率數僕乘小艇來迓,既見,歡甚;余與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橋,登陸。入城,求晤曩時餞送諸交好,惟裘子紹衣、何子襄臣、表姪周在魯三人在,余或歸家,或他適,不可得見;獨呂子鴻圖先我渡海歸,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較化鶴歸來者何如?余向慕海外遊,謂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極蒼茫,足窮幽險,而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而已!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瀲灩空濛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繫吾思也。觀止矣!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憶遊歷所睹,再為土番竹枝以詠之。
生來曾不識衣衫,裸體年年耐歲寒;犢鼻也知難免俗,烏青三尺是圍闌。
烏青是黑布名。
文身舊俗是雕青,背上盤旋鳥翼形;一變又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猙擰。
半線以北,胸背皆作豹文,如半臂之在體。
胸背斕斑直到腰,爭誇錯錦勝鮫綃;冰肌玉腕都文遍,只有雙蛾不解描。
番婦臂股,文繡都遍,獨頭面蓬垢,不知修飾;以無鏡可照,終身不能一睹其貌也番兒大耳是奇觀,少小都將兩耳鑽;截竹塞輪輪漸大,如錢如碗復如盤。番兒大耳如盤,立則垂肩,行則撞胸。同類競以耳大為豪,故不辭痛楚為之。丫髻三叉似幼童,髮根偏愛繫紅絨;出門又插文禽尾,陌上颻搖各鬥風。覆額薺眉繞亂莎,不分男女似頭陀;晚來女伴臨溪浴,一隊鸕鶿蕩綠波。半線以北,男女皆翦髮覆額,狀若頭陀。番婦無老幼,每近日暮,必浴溪中。鑢貝雕螺各盡功,陸離斑駁碧兼紅;番兒項下重重遶,客至疑過繡領宮。銅篐鐵鐲儼刑人,鬥怪爭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變相,畫圖那得似生成?老翁似女女如男,男女無分總一般;口角有髭皆拔盡,鬚眉卻作婦人顏。腰下人人插短刀,朝朝磨礪可吹毛;殺人屠狗般般用,纔罷樵薪又索綯。人各一刀,頃刻不離,斫伐割剝,事事用之。■〈田井〉田鑿井自艱辛,緩急何曾叩比鄰?構屋斵輪還結網,百工俱備一人身。
番人不知交易、借貸、有無相通理,鄰人有粟,饑者不之貸也。畢世所需,皆自為而後用之。
輕身矯捷似猿猱,編竹為篐束細腰;等得吹簫尋鳳侶,從今割斷伴妖嬈。
番兒以射鹿逐獸為生,腹大則走不疾,自孩孺即篐其腰,至長不弛,常有足追奔馬者。結縭之夕始斷之。男兒待字早離娘,有子成童任遠颺;不重生男重生女,家園原不與兒郎。番俗以婿紹瓜瓞,有子不得承父業,故不知有姓氏。女兒纔到破瓜時,阿母忙為構室居;吹得鼻簫能合調,任教自擇可人兒。番女與鄰兒私通,得以自擇所愛。只須嬌女得歡心,那見堂開孔雀屏?既得歡心纔挽手,更加鑿齒締姻盟。亂髮鬖鬖不作緺,常將兩手自搔爬;飛蓬畢世無膏沐,一樣綢繆是室家。番婦亂髮如蓬,蟣蝨遶走其上,時以五指代梳。誰道番姬巧解釀?自將生米嚼成漿;竹筒為甕床頭掛,客至開筒勸客嘗。夫攜弓矢婦鋤耰,無褐無衣不解愁;番罽一圍聊蔽體,雨來還有鹿皮兜。鹿皮藉地為臥具,遇雨即以覆體。竹弓楛矢赴鹿場,射得鹿來交社商;家家婦子門前盼,飽惟余瀝是頭腸。番人射得麋鹿以付社商收掌充賦,惟頭腸無用,得與妻孥共飽。莽葛元來是小舠,刳將獨木似浮瓢;月明海澨歌如沸,知是番兒夜弄潮。番人夫婦,乘莽葛射魚,歌聲竟夜不輟。
種秫秋來甫入場,舉家為計一年糧;余皆釀酒呼群輩,共罄平原十日觴。秫米登場,即以為酒,男女藉草劇飲歌舞,晝夜不輟,不盡不止。梨園敝服盡蒙茸,男女無分只尚紅;或曳朱襦或半臂,土官氣象已從容。土官購戲衣為公服,但求紅紫,不問男女。土番舌上掉都盧,對酒歡呼打剌酥;聞道金亡避元難,颶風吹到始謀居。番語皆滾舌作都盧轂轆聲。深山負險聚遊魂,一種名為傀儡番;博得頭顱當戶列,髑髏多處是豪門。深山野番,種類實繁,舉傀儡番以概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