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 (第3/3页)

仿佛光阴流水停滞不前的境界。

    马苦玄问道:“你飞剑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驾驭一条仿造的光阴长河?能够涵盖多大的区域?大致持续多久?”

    马苦玄又问道:“为何不用剑气长城的那副姿容现身,是觉得太过丑陋了,不敢见人?”

    马苦玄再问道:“你知道我其实对马府存亡,并不是特别上心,就不好奇,为何我还是选择出现在这里?”

    其实马苦玄并不喜欢跟人聊天,但是眼前这个同乡同龄人,是唯一的例外。

    马苦玄哀叹一声,“怎么又开始当哑巴了。”

    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输给我两次,再输给曹慈三场,陈平安,你别觉得如今多了几个身份,就可以找回场子了。”

    陈平安疑惑道:“你该不会偷偷摸摸跻身仙人境了吧?”

    马苦玄恍然道:“这都被你猜到了?隐官大人的脑子真灵光,难怪可以坐镇避暑行宫。”

    陈平安沉吟不语。

    马苦玄笑道:“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平安好像本想给个惊慌脸色来着,只是蓦然而笑,“不装了,不演了,骗了你两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走下台阶。

    陈平安说道:“对了,好巧不巧,我的这把本命飞剑叫‘笼中雀’。”

    言语之际,陈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鲜红法袍。

    庭院内,马岩和秦筝与那一袭青衫,可谓好话说尽,尤其是马岩更是言之凿凿,自称哪怕被陈山主误会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辩,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陈全的一条命。秦筝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妇随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诚挚的一番肺腑言语,陈平安,你若是觉得你娘亲的病逝,也与我们有关,那我就再赔给你一条命,只求你放过我们马家,求你不要迁怒旁人。

    陈平安视若无睹,只是笑言一句,“你们何必继续拖延时间,意义何在?”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封飞剑传信,将其全部碾碎,“想要搬来救兵,估计是不济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无征兆地前冲向陈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锋芒一闪,试图近身厮杀,有那慷慨赴死的气魄。

    又有一位剑侍纵身一跃,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将墙上长剑驾驭在手,朝那一袭青衫的头颅当空斩去。

    之后便是青衣婢女纷纷兔起鹘落,视死如归,一股脑朝那陈剑仙扑杀而去,皆不惜命。

    陈平安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顷刻间,将十数位青衣婢女悉数拦腰斩断,尸体坠地,满院鲜血,惨不忍睹。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岩都觉得这一幕太过血腥了,秦筝更是当场呕吐起来。

    陈平安淡然道:“身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们自找的。”

    秦筝低头弯腰,干呕不已,看似失态至极,妇人却是偷摸着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边的道旁酒肆,忧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顾自饮酒,心不在焉。

    大雨倾盆,白昼晦暗如夜,急促雨点打在窗户上边,吵闹得好似新鬼烦冤。

    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惨淡光景,竟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个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赶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见那姿容气度皆如谪仙公子的青年,手牵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四足风雨中。

    宋瘠指了指门口的木牌,歉意道:“两位客官,对不住,铺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跨过门槛,笑容灿烂道:“只是找个躲雨歇脚的地儿,我们自带酒水的,顺便在这里等人。要是不让进门,我们就退回去,在门外等着。”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门口那块木牌,随便丢在柜台上边,微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宋瘠犹豫不决,看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她好歹是本地山神,铺子又开在折腰山附近,当她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必定是修道有成之士。

    高大男人朝柜台那边抬了抬下巴,儒衫青年便绕到柜台后边,从架子上边拿了两坛酒水。

    宋瘠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带酒水?

    紧接着又走入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头别一支云纹头的木钗,着棉布衣裙,踩了一双绣花鞋。

    她从磅礴大雨中走来,脚上那双绣鞋却是纤尘不染。

    她与那位山神娘娘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顾灵验,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头。”

    顾灵验反客为主,去后院搬了一只火盆过来,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脚边,扑簌簌倒入盆内,低头呵了口气,木炭便燃起火光。

    她拿起铁钳,动作娴熟,拨了些旧灰压在炭火上边,身体前倾,伸手烤火,轻轻晃动一双白皙如雪的手,抬头笑问道:“掌柜嬢嬢,铺子里边有芋条或是粽子么?我想在这儿一边取暖,一边剪窗花、纳鞋底哩。”

    宋瘠摇摇头。心想这就是他们要等的人?现在已经等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灵验望向那个孤零零坐在一张桌旁的山神娘娘,柔声笑道:“嬢嬢,你的腚儿真大呢,腰肢又细得过分了,坐长条凳,臀-瓣儿就显得更丰满了,若是晚上起夜,坐马桶上,啧啧。”

    宋瘠恼羞成怒,只因为暂时分辨不出他们几个的身份背景,便强行收敛不悦神色,她嫣然一笑,故作不以为意状,也不搭话。

    刘羡阳一口酒水当场喷出来,赶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个人脸皮薄,没见过世面,听不得这些。”

    顾璨神色自若。

    顾灵验一口一个嬢嬢:“折耳山改名为折腰山,改得真好听,一下子就从大俗变成大雅了。不过我听说折腰山归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管辖,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的常山神,好像丢了官帽子?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吧,嬢嬢你有无内幕啊,不妨说出来听听,就当是给我家公子当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脸色铁青,沉声道:“这位顾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师门,什么境界,在这西岳地界,还请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按照文庙的山水谱牒划分,作为一洲西岳储君之山的鹿角山常凤翰,是从三品神位。

    照理说,要剥夺这么一位高位神灵的正统官身,需要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通过决议,哪怕佟文畅是常凤翰的顶头上司,也无权私自处置这么一位高位山神。故而新晋为大纛神君的佟文畅此举,完全没有按照规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凤翰已经与中土文庙投牒申诉,据说鹿角山二十司,绝大多数主官都联名递交了一个折子给大骊王朝。

    能否保住旧有神位,暂时还不好说,毕竟佟文畅刚刚晋升神君,文庙和大骊宋氏那边必须考虑这点,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性,还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庙和大骊礼部的申饬,再将常凤翰的品秩贬谪几级。但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佟文畅栽了个大跟头,常凤翰和鹿角山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是佟文畅的威望跌落谷底。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文庙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之前,在这宝瓶洲,宋瘠还真不相信有几个练气士,有资格在鹿角山辖境内,说常山神的风凉话。

    顾灵验嗤笑道:“何必垂死挣扎,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了,告状,告谁的状,是告佟神君的状,还是告陈山主的状啊?可别状纸直接就是送到陈山主手上哩。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书上写的桥段,一拍惊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顾璨说道:“行了,当你的哑巴。”

    顾灵验小心翼翼看了眼顾璨的脸色,没生气,眼睛里还有些笑意呢。

    刘羡阳开始以心声言语,“为什么一定要喊上裴钱。”

    “她是陈平安的晚辈。”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两个的担心,不一样。”

    “怎么说?”

    “你是担心他会碰到意外。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他在那边,收不住手,会被人抓住把柄,疯狗乱咬人。”

    “陈平安做事情,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不太一样。”

    “怕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平安不还有我们嘛。”

    顾璨沉默片刻,“刘羡阳,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点吗?”

    刘羡阳眼睛一亮,“说说看。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优点。”

    顾璨说道:“为人处世,完全不带脑子的,只靠直觉吃饭。”

    刘羡阳摆摆手,“跟你说件事,别外传,阮铁匠已经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来。”

    刘羡阳疑惑道:“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顾璨冷笑道:“我跟某个只会练剑的人不一样,还学了点望气术和推演的皮毛。”

    “资质好,天赋高,心无二用,根本不用学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还有错啦?”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黑衣女子,脚步轻灵,跨过门槛,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

    顾灵验抬头望向门口那边,哎呦喂,正主来了。

    裴钱朝刘羡阳和顾璨抱拳行礼。

    刘羡阳笑着招手道:“坐下喝酒。”

    顾璨点头致意。

    宋瘠心一紧,认出对方身份了。

    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落魄山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再朝宋瘠拱手,“见过宋山神。”

    宋瘠赶忙起身,施了个万福,“小神如今名为宋瘠,忝为折腰山神。”

    裴钱摸出一片金叶子,笑道:“与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酿。”

    宋瘠神色慌张道:“不用买酒,小神今儿能够请裴宗师喝几坛折腰山自酿的盘鬓酒,是小神的荣幸和福气。”

    裴钱点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先行谢过。”

    刘羡阳啧啧称奇。当年的小黑炭,都变得这么懂事了。

    顾璨会心一笑。

    裴钱接过那几坛仙家酒酿,放在桌上。

    钱乃上清童子。酒是钓诗钩,扫愁帚。

    出门在外,花钱喝酒,可以不问价格,就是闯荡江湖。

    顾灵验眉眼弯弯,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别,不曾想咱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有缘分。”

    裴钱微笑道:“我们若是在宝瓶洲陪都战场相逢,就更有缘分了。”

    庭院内,家主马岩开始痛骂陈平安的滥杀无辜,有愧圣人弟子身份。

    陈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县马氏的这桩灭门惨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马岩高声怒道:“陈平安,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秦筝缓缓直起腰,竟是以心声言语道:“泥瓶巷狗杂种,你知不知道,通过一场镜花水月,很快整个宝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了?!”

    那种预料之中陈平安的惊慌神色,并没有出现。

    这让妇人心中多出一丝不安。

    陈平安笑道:“还是这么又蠢又坏,光顾着处心积虑算计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见到你们之后的第一句话,为何是给你们安排四十种死法?什么死法,能够让一个人死上这么多次?”

    陈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们多说几句话?类似在我陈平安眼中,你们就是命贱如草的蝼蚁,踩死你们都嫌脏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将你跟秦筝千刀万剐,就算泄露出些许消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谁敢替你们伸冤?”

    陈平安指了指妇人手上的翡翠手镯,笑道:“作为这场镜花水月的枢纽所在,你好好勘验确定一下,里边是否剩下半点灵气。”

    秦筝迅速伸手一摸手镯,手指如触冰块,这让妇人瞬间变色。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地上那些被拦腰斩断的尸体,鲜血如退潮,缓缓流淌入尸体体内,那些断成两截的尸体则开始纷纷“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长剑则重新被尸体收入手中,所有的轨迹,丝毫不差,尸体最终拼凑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过来的那群青衣婢女们,依旧活生生站在原地。

    这场鲜血淋漓的变故,就像草台班子的一场拙劣演戏,又或者宛如看书两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一页,所有文字岂会有差?唯有看过两页文字的感受,留在心中,对那群青衣婢女而言,先前被斩断腰肢的疼痛感,还有那种濒死的心有余悸,似乎依旧萦绕在心扉间。

    一声女子尖叫突兀响起,原来是秦筝那只带着翡翠镯子的手腕,被一缕剑气给切割下来,坠落在地了。

    陈平安来到马岩身边,伸手掐住后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满地打滚的秦筝身边,再将马岩摔在地上,陈平安抬起一脚,踩中马岩的脑袋,逼着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看着那只断腕,陈平安轻轻拧动鞋尖,马岩一侧脸颊顿时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来。

    陈平安神色淡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八钱银子,可以换多少文钱,我可以去杨家药铺买多少的药材?!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何会经常去你们杏花巷,蹲在路边,为何会瞧见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

    自以为脱离险境的老宗师沈刻,在他即将走出玉宣国京城的时候,突然转头。

    只见身后那条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笑望向他。

    这让见惯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间背脊发凉,大日高照,白昼见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女老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材,不同的装束,却都是一张面孔。

    那个身份隐蔽的赊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内凭空出现一个摊子,有个中年汉子,卖着糖葫芦。

    中年男人与老人对视,笑言一句,诸君眼拙,不知头顶三尺有神明,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在那座仙府遗址内,道心失守的于磬,魂不守舍离开河边,沿着那条山道拾级而上。

    台阶上坐着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变幻不定的面容,用着不同的嗓音,反复诉说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与此同时,山路两侧,挂满了“吊死鬼”,密密麻麻,数以万计,一直往山顶蔓延开去。死状如出一辙,皆是被一把长剑穿透太阳穴,悬在空中。

    老妪在遭受一场火刑。

    鬼物书生置身于雷局。

    世间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是一坛老酒,等着复仇者去揭开泥封,可以为之痛饮。

    真正的陈平安,其实从头到尾都置身于马氏祠堂内,搬了条椅子,背对大门,横剑在膝,手持养剑葫,小口小口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