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史迈利的人马_1

    正文 史迈利的人马_1 (第2/3页)

册登记。正确或不正确?”

    “正确。”

    “与此同时,你还是继续申请出国旅行护照,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丈夫生病了。我有责任继续申请。”

    他又大吃一口,动作粗鲁得让她看见了他嘴里的许多颗蛀牙。“一九五六年一月,当局宽宏大量地核准你的护照,条件是你的女儿亚莉珊卓必须留在莫斯科。你超过核准的期限,继续留在法国,抛弃了你的女儿。正确或不正确?”

    通向街道的门是玻璃的,墙面也是。一辆大货车停在外面,咖啡馆陷入阴影之中。年轻的侍者重重地放下她的茶,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正确。”她又开口,并趁这个机会看着审讯她的人,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因此强迫自己让那人了解,至少在这些事情上,她既无犹疑,也不后悔。“正确。”她带着挑衅意味地再说一次。

    “为了让当局从优考虑你的申请,你曾向国家安全部门签下一份保证,承诺在巴黎期间将为他们进行几项工作。第一,说服你的丈夫,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返回苏联——”

    “是‘努力’说服他,”她淡淡一笑说,“他不听我的建议。”

    “第二,你也承诺要提供反苏联移民团体复辟活动与成员的情报。你只提出了两份毫无价值的报告,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为什么?”

    “我丈夫看不起这些团体,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没有他,你还是可以参与这些组织。你签过同意书,却又不履行责任。对或不对?”

    “对。”

    “你就这样把女儿抛弃在苏联?留给一个犹太佬?就为了把你的心力用在照顾人民的敌人、国家的叛徒上?你就这样无视于你的责任?超过了许可的期限,留在法国?”

    “我丈夫快死了,他需要我。”

    “那你的女儿亚莉珊卓呢?她就不需要你?垂死的丈夫比活生生的女儿更重要?一个叛国贼?与人民为敌的叛徒?”

    欧斯特拉柯娃松开手腕,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茶,端详着举到面前的玻璃杯,柠檬浮在水面。透过玻璃杯,她看见肮脏的马赛克地板。透过地板,她看见葛利克曼那张可爱、残忍又温柔的脸向她迫近,劝她去签、去做、去承诺他们所要求的任何事。一个人获得自由,比三个人同当奴隶好,他低声说;有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女儿在苏联根本不可能有前途,无论你留下或离开,都没什么不同;离开,然后我们再尽量想办法走下一步;什么都签,然后远走高飞,为我们三人而活;如果你爱我,就走吧……

    “他们过得很苦,一直都是。”最后,她以近乎怀旧的口吻对陌生男子说,“你太年轻了。他们过得很苦,即使在斯大林死后,仍然很苦。”

    “那个罪犯葛利克曼还写信给你吗?”陌生男子以优越感十足、凡事了然于胸的态度问道。

    “他从没写过信。”她说了谎,“他这样一个生活受到限制的异端分子,怎么可能写信呢?留在法国是我自己作的决定。”

    把自己形容得很悲观,她想在他们的权力范围内,尽量多争取一些空间。

    “二十年前来到法国之后,我就没再得到葛利克曼的消息。”她重拾勇气,继续说,“我辗转听说,他很气我的反苏联行为。他不希望再听到我的消息。在我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渴望获得改造。”

    “他没写信告诉你有关女儿的事?”

    “他没写信给我,也没捎来任何信息。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和你联络过吗?”

    “当然没有。我只听说她进了国家孤儿院,改了另一个名字。我敢保证,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存在。”

    陌生男子一手叉起食物送入口中,一手握住笔记本。他塞满嘴,用力咀嚼了一会儿,然后就着啤酒大口吞下食物。但是,那充满优越感的笑容再度浮现。

    “现在,这个罪犯葛利克曼已经死了。”陌生男子宣布,他的小秘密终于揭晓了。他继续吃。

    突然之间,欧斯特拉柯娃希望这二十年是两百年。她希望葛利克曼的脸从未俯视过她,她希望自己从未爱过他,从未关心过他,从未为他下过厨,从未在那仰赖友人接济的放逐生活中,日复一日与他醉卧在那仅有一间房间的公寓里,被剥夺工作权利的他俩,整日弹奏音乐、做爱、醉酒、散步林间,邻居对他们都不理不睬。

    “下次我进了监狱,或是你,他们就会把她带走。不管如何,亚莉珊卓都一定会被带离我们身边。”葛利克曼说,“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我到时候会决定的。”她回答道。

    “现在就决定。”

    “到时候再说。”

    陌生男子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再次用双手捧起那本光滑的法国笔记本。他翻了一页,仿佛进行到新的一章。

    “现在谈谈你那罪犯女儿亚莉珊卓。”他塞满食物的嘴宣布道。

    “罪犯?”她低声说。

    令她惊讶的是,陌生男子列举了一连串新的罪行。在他滔滔不绝的陈述中,欧斯特拉柯娃丧失了对当下的最后一丝注意力。她的目光定在马赛克地板上,看见许多龙虾壳与面包屑。但她的心却回到了莫斯科的法庭,她自己的审判又一次上演。如果不是她的审判,那就是葛利克曼的——但也不是葛利克曼的,那是谁的呢?她还记得,他们两个出席那些审判时,是不请自来的旁听者。那是朋友们的审判,尽管只是些偶然碰上的朋友:这些人中或质疑当局的绝对权力,或敬拜某些不被接受的神祇,或画些违法的抽象画,或出版具政治危险性的情诗。咖啡馆中喋喋不休的顾客,变成了替国家警察摇旗呐喊的鼓噪群众;桌球台的乒乓声响,变成了铁门的撞击声。在某年某月某日,她逃离了位于某条街上的国家孤儿院,因此不得不接受了几个月的惩治监禁。某年某月某日,她侮辱国家安全部门,因行为不端又多关了好几个月,接着又是多少年的下放。欧斯特拉柯娃觉得肠胃翻绞,她想,自己或许病了。她伸出双手握住茶杯,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色掐痕。陌生男子继续陈述,她听见女儿又因为拒赴某工厂任职,多了两年牢狱之灾。上帝帮助她,她又为什么不帮帮自己呢?欧斯特拉柯娃问着自己,觉得难以置信。她到底从哪里学到这些?在他们把她带走之前的短暂时间里,葛利克曼到底教了她什么,能根深蒂固到让她反抗所有教化?恐惧、狂喜、惊讶的情绪在欧斯特拉柯娃的心中交织起伏,但陌生男子的一句话,让这一切转瞬消逝。

    “我没听见,”半晌之后,她低声说,“我有点儿分心。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他又说了一次。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努力回想别人曾警告她提防的所有诡计,但诡计实在太多,而且她也不再精明机敏。她已经没有葛利克曼的那种精明机敏——如果她以前曾有的话——能辨识他们的谎言,抢先一步玩他们的把戏。她只知道,为了拯救自己,为了与心爱的欧斯特拉柯夫团聚,她犯下了重罪,身为母亲的最重大罪行。陌生男子开始威胁她,但是,这威胁却显得毫无意义。倘若她不愿合作——他这样说,她承诺为苏联当局执行任务的文件副本,将会送到法国警方手上。她那两份毫无用处的报告(他很清楚,她只是为了让那些土匪闭嘴才写的)副本,将会在幸存的巴黎移民圈中流传——尽管,天晓得,如今在移民圈中,“他们”的人数已少之又少了!然而,为何她必须屈服于压力,接受这无价的礼物——当这个人、这个系统,出于难以解释的宽厚行为,提供给她一个弥补自己,也弥补女儿的机会?她知道,她夜以继日祈求原谅的祷告,成千上万根蜡烛,成千上万次垂泪,已得到响应。她让他再说一次。她让他把笔记本从易怒的脸孔前推开,她看见他疲弱的嘴角扬起,露出一丝笑意,愚蠢至极,他竟要求她原谅似的,再次提出了这个疯狂、神赐的问题。

    “如果苏联决定除去这个腐败的反社会分子,你会希望你的女儿亚莉珊卓追随你的脚步来到法国吗?”

    会面之后的几个星期,所有的工作都在悄悄进行——秘密造访苏联大使馆,填写表格,签署保证书(居住证明),辛苦地跑过一个又一个法国部门——欧斯特拉柯娃小心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追踪别人的行动一般。她经常祷告,但就连祷告她都小心翼翼,分在几个不同的东正教教堂进行,以免有人察觉到她过度虔敬的异常举止。有些教堂其实只是散落在第十五区与十六区的小小民舍,夹板上钉着特殊的双重十字架,门上贴着被雨水浸湿的陈旧俄文布告,或是想找便宜的住宿,或是想教授钢琴。她去过苏联海外教会、圣母显灵教会、萨洛夫圣塞拉芬教会。她到每一个教会去。她按着门铃,直到有人应门,教堂执事或是面带病容的黑衣女子。她给他们钱,他们让她在烛光闪烁的神像面前,跪在湿冷的地上,闻着香料的气味,直到微醺。她对全能的上帝许下诺言,她感谢他,请求他的指引,她甚至问他,如果那名陌生男子在相同的情况之下找上他,他会怎么做,她提醒他,她毕竟面对着压力,如果不服从,他们就会摧毁她。然而,与此同时,她心中不愿折服的常识却不断质疑,她也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何在所有人之中,她,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之妻,异议分子葛利克曼的情人,暴乱与反社会分子——他们让她相信是这样——的母亲,能被挑选出来,获得如此异于寻常的宽赦恩惠?

    在苏联大使馆,当她第一次去提出正式申请时,获得了从未梦想过的礼遇,完全不合乎她这叛国者、变节间谍与桀骜不驯扰乱分子母亲的身份。他们并未粗鲁地命令她到等候室去,而是护送她到面谈室,一位年轻的人事官员展现绝佳的西方礼仪,在她下笔踌躇或畏缩之时,甚至还提供帮助,让她能顺利完成申请手续。

    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尽管她最亲近的人也并非真的非常亲近。那名易怒男子的警告,日日夜夜在她耳际回响:只要轻举妄动,你的女儿就别想恢复自由。

    而且,除了上帝,又能找谁呢?找她住在里昂、嫁给汽车销售员的同父异母姐姐华伦蒂娜吗?光是想到欧斯特拉柯娃与莫斯科来的情报官员为伍,就足以令她抓狂,跑上跑下找她的嗅盐,以免昏倒。在咖啡馆吗,玛丽亚?大白天,玛丽亚?没错,华伦蒂娜,而且他说的是事实。我和一个犹太人生下了私生女。

    平静无波反而是最令她恐惧的。几个星期过去了;在大使馆,他们说她的申请会“从优考虑”;法国当局向她保证,亚莉珊卓会很快获得法国国籍;那名易怒的陌生男子说服她将亚莉珊卓的出生日期往前挪,才能姓“欧斯特拉柯娃”,而非“葛利克曼”;他说法国当局会比较能接受这样的情况;结果似乎也是如此,尽管她当初在面谈时,并未多谈到这个孩子的存在。现在,突然之间,没有其他的表格要填,没有其他的障碍要清除,欧斯特拉柯娃只能等候,却又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那名陌生男子是否会再度现身?他不再存在了。一份火腿蛋卷与薯条,一些亚尔萨斯啤酒,两片附赠的面包,显然已完全满足了他的需求。他与大使馆之间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她无从想像。他告诉她,到大使馆去,他们会等着她;他说得没错。但当她提到“你们那位先生”,甚至“你们那位金发高大、先前来找我的先生”时,却只得到一无所知的微笑。

    就这样,无论她等待的是什么,都渐渐地消逝无踪了。起初,她衷心渴求,接着,希望都已无踪影,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何转变,又何时发生。亚莉珊卓已抵达法国了吗?带着她的证件,动身踏上旅程了吗?欧斯特拉柯娃开始想,她应该已经做到了。沉溺于新的失望情伤,她偷偷望着街道上年轻女孩的面孔,揣测亚莉珊卓的长相。回到家中,她的眼光会自动投向门口的脚踏垫,希望能看到一张手写的便条或快信:“妈妈,是我。我住在某某旅馆……”或是一封电报,写着航班号码,明天抵达奥利,今晚;或者不是奥利机场,而是戴高乐机场?她对航空班机不熟悉,所以还造访旅行社,只为了探询。两个机场都有班机。她也考虑要花钱装一部电话,这样亚莉珊卓就可以打电话给她。然而,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指望些什么呢?与从未厮守的成年女儿,涕泗纵横地团聚?当年她背弃了骨肉亲情,二十年之后,又期望能重拾天伦之乐?我对她没有任何权利,欧斯特拉柯娃严正地告诉自己;我有的,只是欠她的债,与我的义务。她问过大使馆,但他们也不知道进一步的消息。正式的手续都已完成,他们说。他们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如果欧斯特拉柯娃想寄钱给女儿呢?她狡猾地问——好让她支付费用,例如,签证费?——他们或许能给她一个地址,一个可以找得到她的办公室?

    我们可不是邮局,他们告诉她。他们的冷漠严峻吓坏了她。她没再去。

    在此之后,她又挂心起那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他们给她用来贴在申请表格上的。她看到过的就只有那几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现在,她真希望有一张留在身边,当时却没想到,真蠢,她竟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本人。那几张照片在她手上只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带着照片,急急冲出大使馆,赶往主管部门;而离开时,那些照片已进入了另一个官僚作业的流程之中。但她曾仔细端详!天哪,她曾仔仔细细地端详每一张照片,不管是不是都一模一样。在地铁上,在等候室里,甚至在走进各主管部门之前的人行道上,她都盯着女儿那几张了无生气的照片,尽力想在那毫无表情的灰暗阴影中,找出她曾深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踪迹。但失败了。一直以来,她每次鼓起勇气怀想,总是想像成长中的孩子明显有着葛利克曼的形貌,如同刚出生时那般。如此生气蓬勃的男子,不可能不深深烙下永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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