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史迈利的人马_1

    正文 史迈利的人马_1 (第3/3页)

印记。然而,欧斯特拉柯娃在照片上却找不到葛利克曼的丝毫印迹。他一贯旗帜鲜明地标榜自己的犹太身份,俨然成为他孤军革命的一部分。他不是东正教徒,他甚至没有宗教信仰,他厌恶欧斯特拉柯娃暗自保有的虔敬态度,程度不下于他对苏联官僚体系的厌恶——尽管他还是借用欧斯特拉柯娃的火钳,烫卷鬓角,把自己弄得像个哈西典教徒,但他说,这只是为了凸显当局的反犹太政策。然而,从照片上,欧斯特拉柯娃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滴血缘,看不到他的任何一丝火光——虽然照那名陌生男子的说法,他的熊熊烈火已令她永志难灭。

    “如果他们挖出尸体来拍了这些照片,”欧斯特拉柯娃在她的公寓中自言自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经过这透彻的观察,她首次说出了心中日渐加深的疑虑。

    在仓库辛勤工作,在狭小的公寓独坐度过漫漫长夜,欧斯特拉柯娃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信任的人,一个不谴责也不赦罪、能明了她这一路走来的崎岖的人,最重要的是,不会对外泄露而致破坏了她与亚莉珊卓团聚机会的人——他们已让她明白,轻举妄动绝对会破坏团聚的机会。然后,一天晚上,不知是上帝或她自己,从记忆中找出了答案:将军!她想着,从床上坐起身,点亮了灯。欧斯特拉柯夫曾亲口对她提起这个人!那些流亡团体简直是一场大灾难,他总是这样说,你一定要远远躲开他们,像远离瘟疫一般。你惟一能信任的只有瓦拉狄米尔将军。他是个老魔头,爱玩弄女人;但他是个男子汉,他有关系,而且知道如何闭紧嘴巴。

    但欧斯特拉柯夫说这些话,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老将军也不可能长生不老吧。更何况——瓦拉狄米尔姓什么?她从来就不知道。就连瓦拉狄米尔这个名字——据欧斯特拉柯夫告诉她——也是他加入军队后才取的;因为他的真名是爱沙尼亚名字,不适合在红军中使用。尽管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到了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旁边一家可以打探苏联侨民消息的书店,开始了第一次的查访。她问到了一个名字,甚至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但没有地址。电话已经停用了。她到邮局,连哄带骗地请求帮助,最后终于拿到了一本一九五六年的电话指南,上面列出了“波罗的海自由运动”的名衔,还有一个位于蒙帕纳斯的地址。她可不笨。她搜寻那个地址,发现至少还有其他四个组织列名在同一个地方:里加(拉脱维亚首都)团体、苏联帝国主义受害者协会、自由拉脱维亚之四八委员会、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自由委员会。她仍清楚地记得欧斯特拉柯夫对这些组织的严厉批评,虽然他还曾付过会费。纵然如此,她还是到了那个地址,按了门铃。那幢房子与她平常去的那些小教堂没什么两样:奇特古趣,而且总是门户紧闭。最后,终于有个白俄老人来开门,他穿着开襟毛衣,纽扣扣得歪歪斜斜,拄着手杖,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他们走了,他说,“手杖敲着铺鹅卵石的路面。搬出去了。结束了。更大规模的团体把他们给赶出这一行了,他笑着加上一句。他们人太少,组织又太多,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争吵不休。难怪沙皇会被打败!”这位白俄老人装了一口不大合适的假牙,稀疏的头发将将盖住头皮,掩藏他的秃顶。

    “但将军呢?”她问,“将军到哪里去了?他还活着,或者——”

    白俄老人挤出不自然的笑容,问这是不是公事。

    “不是的。”欧斯特拉柯娃狡黠地说,她记起将军有着爱拈花惹草的名声,试着装出羞涩女人的微笑。白俄老人大笑,牙齿喀喀作响。他又是一阵大笑,说:“噢,将军!”然后,他拿来一张卡片,紫色的戳印盖着一个伦敦的地址,交给了她。“将军本性难移,”他说,“就算上了天堂,他也会追着天使,把她们搞得鸡犬不宁,绝对会。”那天晚上,在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之后,欧斯特拉柯娃坐在死去丈夫的书桌旁,写信给将军。她以法文而非俄文写就,好让自己保有更加超然的感觉,而信中的笔调,更是孤寂的人们面对陌生人才可能吐露的坦率心声。她告诉将军,她对葛利克曼的爱,而知道将军就像葛利克曼一样爱过女人,让她觉得很宽慰。她即刻坦承,自己是以间谍的身份到法国,同时也说明,她曾为了自己的自由,付出卑劣的代价,拼凑出两篇琐碎无聊的报告。那是违心之事,她说;虚构与谎言,她说;毫无内容。但是那两篇报告的存在,以及她亲手签名的承诺,已为她的自由铐上沉重的限制。接着她谈到了自己的心声,她到各个苏联教会向上帝祷告的事。自从那个姜色头发的陌生男子找上她之后,她的日子就变得虚妄不实;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一个自然合理的解释,就算那样的解释可能令人痛苦。她毫无保留地对他述说,无论她的罪恶感有多么深重,这些感受与她努力把亚莉珊卓带来西方无关,而是因为她决定留在巴黎,照顾欧斯特拉柯夫直到生命的尽头——在欧斯特拉柯夫去世之后,她说,苏联当局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她使自己成为一个叛徒。

    “但是,将军,”她写道,“如果今夜我能当面见到造物者,倾诉我心灵最深处的一切,那么,我告诉他的,将会是我现在所要告诉你的事。我的孩子亚莉珊卓在苦痛中出生。日以继夜,她不断与我搏斗,我也一直与她奋战。就连在子宫中,她都是她父亲的孩子。我没有时间去爱她;我只知道,她是她父亲所造就的一个犹太小斗士。但是,将军,我却知道:照片上的人,既非葛利克曼的孩子,也非我的孩子。他们故意偷天换日,一方面是以为这个老女人很愿意上当,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出于他们可恨的诡计。”

    她一写完,就把信装进信封,封好,不让自己再看一遍,免得改变心意。接着,她又仔细地贴上过多的邮票,数量之多,犹如她为爱人所点的蜡烛。

    寄出信之后,接下来的整整两个礼拜,什么事也没发生,但颇不寻常的,这样的沉寂对她竟是一种解脱。暴风雨之后必是宁静,她已经竭尽自己微薄的心力——她坦承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背叛,与自己犯下的重罪——其余的,就交在上帝手中,与将军的手中。法国邮政服务的中断,并未令她忧心。她认为,这是塑造她命运的人所必须克服的另一项障碍,如果他们真的意志够坚定的话。她如常地去工作,背痛不再困扰她,她把这当成一个预兆。她甚至又让自己变得冷静达观。反正非此即彼,她想:亚莉珊卓在西方,固然比较好——如果那真的是亚莉珊卓的话,可如若亚莉珊卓留在原来的地方,也没有比较不好。然而,慢慢地,她心中升起了另一种想法,看穿了这种乐观心态的谬误。还有第三种可能性,那是最糟的情况,也是她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情况,那就是,亚莉珊卓被利用来达成不祥甚或邪恶的目的;他们强迫她,正如他们以前强迫欧斯特拉柯娃一样,要她误用父亲葛利克曼所赋予她的仁慈与勇气。因此,在第十四天晚上,欧斯特拉柯娃不禁激动痛哭。泪流满面的她走过大半个巴黎,寻找一间还开着的教堂,一直走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教堂还开着。她跪下,对着圣约瑟夫祈祷好几个小时,因为圣约瑟夫不但是一位父亲与守护者,也是葛利克曼命名的由来,虽然葛利克曼对此一定嗤之以鼻。就在她竭力寻求圣灵力量协助的隔天,她的祈祷获得响应了。一封信出现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她曾以防万一地附上工作地点的地址。在她抵达时,已有一封信等着,很可能是在夜里专人送达的。这是一封简短的信,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地址。信中没有署名。就像她寄出的那封信一样,这信以矫揉造作的法文写就,手写的字迹显然出自独断的老人之手,她立即就知道这是将军的回信。

    “夫人:“信一开始,就像一道命令,“你的信已安全抵达收信人手中。我们的一个朋友很快就会与你联络。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会带着信中所附的另半张风景明信片表明身份。在他到达之前,请别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会在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到你的公寓,并按三次门铃。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请全然相信他,夫人,我们会尽可能地协助你。”

    欧斯特拉柯娃除了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之外,也暗自从信中的戏剧性语调得到一些娱乐。信为何不直接送到她的公寓呢?她觉得很奇怪;为何只因为他给了半张英国风景明信片,我就要觉得比较安全?那是一张皮卡迪利圆环(伦敦市中心的繁华街区)的风景明信片,从对角线细心地撕开——不是剪开——成两半。应该写字的那面全是空白。

    令她惊讶的是,将军派来的使者在当夜就来访。

    如同信中所约定的,他按了三次门铃,但他应该知道她人在公寓中——他一定看着她进门,亮了灯——她听见信箱咔嗒一声,比平常的声音更响一些,等她走到门边,就看见半张风景明信片躺在门垫上——过去她渴望看见女儿亚莉珊卓来信时,不时查看的那个门垫。她拾起明信片,直奔卧房,她的那半张明信片夹在《圣经》中。没错,两相吻合,上帝站在她这边,圣约瑟夫代她求情。(但这又是多么没有必要的无聊想法,真是!)她打开门,他就从她身边溜进屋里,像个影子似的:一个小妖魔,身上领口镶有天鹅绒边的黑色大衣,让他散发出歌剧般的阴谋叛乱气息。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派了一个侏儒来捉巨人。他有弓形的眉毛,纹路深刻的面孔,在门口镜子前,他脱下帽子,露出尖尖的耳朵上方一头蓬乱的黑发,用他小巧的手掌略加梳理——如此鲜明且具喜剧感,如果是在其他场合,欧斯特拉柯娃一定会很无礼地对他畅怀大笑。

    但今夜不行。

    今夜,她立即感觉到,他有着异于寻常的严肃庄重。今夜,他仿佛刚下飞机的忙碌营业员;她也感觉到,他是城里的崭新面孔,他的干净整洁,他散发出的旅行气息——今夜,他只想谈生意。

    “你安全地收到我的信了,夫人?”他的俄文流畅,带着爱沙尼亚腔。

    “我以为那是将军的信。”她回答道,对他——她不由自主地——装出一种严厉的态度。

    “是我替他带来的。”他严肃地回答。他把手伸进衣服的暗袋,欧斯特拉柯娃很怕他会像那个陌生男子一样,掏出一本黑色皮面笔记本。但他拿出的是一张照片,一瞥就已足够:那苍白、闪着油光的面容,蔑视所有女人——不仅是她——的表情,一种心中渴望,却不敢真正动手的模样。

    “没错,”她说,“这就是那个陌生人。”

    看着他逐渐显现的喜悦之情,欧斯特拉柯娃立即明白,他就是葛利克曼和朋友所说的“我们的人”——不一定是犹太人,而是有心也有力的人。自此刻起,她在心中称他为“魔术师”。她想,他的口袋中一定装满聪明的把戏,他愉快的双眼中闪烁着魔术的光芒。

    大半夜的时间,她都以离开葛利克曼之后就不曾有过的热烈情绪,和魔术师谈话。首先,她把事情从头再说一遍,仔细回想,她不禁暗自吃惊,在信中她竟略去如此多的细节,而魔术师却好像都能真正了解。她对他说明她的感觉,她的悲泣,她内心可怕的骚动,她毫无保留地述说自己饱受的痛苦煎熬。那个陌生男子显得如此笨拙——她继续述说,也怀疑——这像是他的第一次,她说——他既无谋略,也无自信。把魔鬼想成笨蛋,也太奇怪了吧!她谈到火腿蛋卷、薯条、亚尔萨斯啤酒和他的笑声;她觉得他是一个胆怯又压抑的危险人物——绝对不是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矮小的魔术师对她大部分的看法,都由衷赞同,仿佛与那个姜色头发的男子早已熟识一般。她对魔术师全然信任,一如将军所嘱咐的;她对猜忌疑心已感到厌烦。她不断回想,不断诉说,真诚坦率。仿佛年轻时,在自己的家乡,她与欧斯特拉柯夫这对年轻恋人,以为再无机会相见的夜晚,彼此拥抱,在迫近的枪炮声中低声诉情衷;也仿佛她与葛利克曼在等着押他回监狱的敲门声响起时,吐露的真情。她对着他机警、谅解的眼神倾诉,对着他的笑声也对着他的苦楚倾诉,她立即感受到,他那种感同身受的苦楚,是他非东正教,甚至反社会天性中较好的一面。而且,在持续不断的诉说中,渐渐地,她的女人直觉告诉她,她正在助长他心中的一股热情——这次并非爱情,而是一种强烈、特殊的恨意,让他所问的每一个小问题,都别有深意。她并不知道,他恨的究竟是谁,或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谁引起了魔术师的怒火,不管是那个姜色头发的陌生人或其他人,她都不由得替他们感到担忧。她忆起葛利克曼的热情,那是一种对抗不公的广泛、无休无止的热情,随机投注在不同的议题上,范围可大可小。而魔术师的热情却是单一的火柱,聚焦在她无法看见的目标上。

    但不管怎么样,魔术师离开的时候——我的天哪,她想,已经差不多是她要再去上班的时间了——欧斯特拉柯娃已诉尽心中的话,而魔术师回报她的则是唤起多年以来,直到今夜一直埋藏在过往回忆中的那种情感,对亚莉珊卓、对自己、对那两个去世的男人的复杂的情感。她一面整理杯盘瓶罐,一面失声大笑,嘲笑自己的妇人之愚。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大声地说,自嘲地摇摇头。“我怎么找你?”她曾问他,“如果他又来找我,我怎么通知你?”

    她不能,魔术师回答说。但如果有危机发生,她可以再写信给将军,但要写上他的英文名字,寄到另一个地址。“米勒先生。”他很慎重地说,以法文念出名字,并给她一张以大写字母写着伦敦地址的卡片。“但请小心,”他警告说,“你一定要写得迂回隐晦。”

    这一整天,以及后来的许多天,魔术师告别时的身影一直在欧斯特拉柯娃脑海萦回不去,她不断忆起他从她身边溜过,走下昏暗的楼梯。他最后的一瞥,带着坚定与兴奋的炽热眼光:“我保证解救你,谢谢你找我帮忙。”他苍白的小手顺着楼梯的宽阔栏杆向下移动,恰似在火车窗外挥动的手帕,不断地告别,逐渐地缩小远去,直到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