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去的纺织娘
第二章 死去的纺织娘 (第3/3页)
韩虞内心十分痛恨这样的世态炎凉,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坦承自己与周尔雅只是在归国的船上认识,并无什么特殊交情与关系。
谷芒种当然不信,周尔雅的怪癖全上海的公子哥都知道,他可不会随随便便让人上车,而且谷少爷还火眼金睛的看出他穿了周尔雅的衬衫和西装马甲。
周尔雅身上的衣服都是手工定做的,上面的袖扣很独特,他不会认错。
所以他们绝不是什么普通关系。
他想着既然韩虞有周家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个职位要交给韩虞,就摇铃唤来了厂里的技术员章禹城。
章禹城年纪也不大,一头浓密的卷发,忠厚和善的模样。大概是刚调试机器回来,他穿着卡其布的工装,前摆上沾着油渍,额头见汗,听到韩虞是德国回来的留洋生,倒是露出几分羡慕神色。
他不住地说:“韩先生有机会在国外留学,学问一定是好的。二少爷能请他到厂里做事,果然是慧眼识英雄。”
这技术员看上去面目憨厚,没想到也是个人精,一句话捧了两人,谷芒种虽然看上去刻板严肃,嘴角也不由露出一丝干笑。
“小章,你带韩先生去看看赐来福的那批机器,我记得这两天就试运行了,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请教他。”
章禹城稍微有些惊愕:“现在去?前头还未停机……”
谷芒种蹙眉,觉得这乡下来的技术员虽然跟着老师傅学了两年,还没什么眼色。
“难道让韩先生等着么?正好让韩先生看看咱们厂纺纱机用得对不对,这种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本来纱厂颇为忌讳外人随意走动,完全可以等晚上不加班停机之后,再让机械师进去查看。如果韩虞没什么背景,大概也会被谷芒种安排,干等一天。
不过现在谷芒种对这位周三公子带过来的人却相当客气,在上海滩得罪谁都可以,绝不能得罪捏着枪杆子的周家。
否则周督军犯起浑来,那可是六亲不认,手段强硬霸道,以前好几个豪商触犯到他,基业不保,能躲进租借保住性命,以及算是幸运——所以对周家荐来的人,谷芒种哪敢怠慢?
他甚至有点暗地里抱怨,心说你韩虞早说有这么一层关系,自己焉敢轻忽,只怕最近一直身体不适的老爷子,也会抱病出来迎接了。
章禹城略一犹豫,见二少爷对他这么客气,于是点了点头:“那韩先生跟我来,新机器在后面的厂房,纱厂车间里面空气不好,韩先生千万不要见怪。”
他信手拉开办公室后面的大门,一股呛鼻的气息传来,谷芒种剧烈咳嗽,又打了好几个喷嚏,看他们俩都进去了,这才面色难看地关紧了门。
韩虞早有准备,用袖子掩住耳鼻,这才幸免于难。
他眯着眼睛张望四方,庆隆纱厂有三万多锭的规模,旧车间也不小。
这掩住口鼻一手,让章禹城刮目相看,这就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肯定有进厂房的经验。
他引着韩虞绕过这一批老式纺纱机,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又过一扇小门,这才到了后进的新车间门口。
“在上海,我们庆隆纱厂买的这批机器也算是最新最先进的。谷老板哪怕是在病中,也有意大展拳脚,想要让庆隆跻身真正的大纱厂行列。韩先生,你请看一看。”
章禹城用力拉开了车间的铁门。
不知怎的,韩虞总觉得他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不但没有应有的自豪感,反而有几分讥讽,就觉得有几分怪异。
——而这种怪异感,恰恰与车间中的诡凶情形,相互印证。
纱厂中的气味,一般是刺鼻的浆料气息,再加上飞舞的纱絮,沉闷的噪音,形成一种令人厌烦的氛围。
但此时车间中的气味却是尖锐的,令人颤栗的。
才刚刚推开门,韩虞就闻到浓郁的血腥味,然后就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
车间中并未开灯,机器运行发出嗡嗡的响声,虚弱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正照在一具冰冷的年轻女子尸体身上。
女子身着撕裂的白色工装,却没有带发套,及腰的长发散开,卷入纺纱机中,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头皮,暗红色的血从面颊分成数道淌下,就像是一副血色的珠冕。
她面对着大门靠在纺纱机上,浑身上下被混乱的纱线束缚缠绕,纱锭缓慢而坚定地旋转着,仿佛从她身上抽干血液纺成红色的线,又像是要形成一个巨大的血茧,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她的双手向前平伸,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十根手指都被齐根切断,宛若散落的花瓣一样放在面前。
最可怕的,是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居然带着一种欣快的笑容,双目未瞑,灰黑色的眼眸仿佛在冷冷嘲笑这个荒唐的世界。
“阿蝶!”
章禹城在惊颤片刻后惊呼,旋即疯狂大喊起来:“停电!快停下机器!”
谁看到这种诡异而血腥的场面,都要疯。
韩虞一把抓住了想要扑过去的章禹城:“她已经死了!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纺纱机如果操作不当,很容易出工伤事故,但是这名女工死的这么惨烈,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意外。
凄厉的警报声在车间中响起,前面的厂房也暂时停止了工作,那些疲惫的女工们并未到后面来看热闹,而是抓紧难得的闲暇,席地休息。
坐办公室的二少爷谷芒种也被惊动,急急忙忙赶来,看到这副景象,当场就在门口呕吐起来。
纺纱机已经停了下来,但混乱的纱线却不可能一时收拾,女子的尸体仍然挂在机器上,纱线勒破了死人脆弱的皮肤,暗色的血液渗出,沉重而凝滞,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趁着混乱,韩虞向吓呆了的章禹城询问。
“她……她是这里的女工,叫唐蝶,本来这批机器试机是她来当班,但这……这怎么会?”
章禹城发疯一样揪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尸体的脚下,已经积起了一片淤血,有一只昆虫在中间蠕蠕而动,却无法挣脱粘稠的血。
韩虞蹲下,伸手捏住了那昆虫的翅膀。
“纺织娘。”一声低沉醇厚,总是平静到淡漠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