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3/3页)

吉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十五根虫草,那些虫草,一半是虫,一半是草,同时散发着虫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应该闻得出来,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屋里没有人。

    父亲和母亲都去村委会开会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块风干肉,一把细碎的干酪,边吃边向村委会走去。这时村委会的会已经散了。男人们坐在村委会院子里继续闲聊。女人们四散回家。

    桑吉迎面碰上了母亲。

    母亲没给他好脸色看,伸手就把他的耳朵揪住:“你逃学了!”

    他把皮袍的大襟拉开:“闻闻味道!”

    母亲不理:“校长把电话打到村长那里,你逃学了!”

    桑吉把皮袍的大襟再拉开一点,小声提醒母亲:“虫草。虫草!”

    母亲听而不闻,直到远离了那些过来围观的妇人们,直到把他拉进自己家里。“虫草,虫草,生怕别人听不见!”

    桑吉揉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把怀里的虫草放进条案上的一只青花龙纹碗里。他又从盛着十五只虫草的碗中分出来七只,放进另一个碗里:“这是奶奶的,这是姐姐的。”

    一边碗中还多出来一只,他捡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说:“这样就公平了。”他看看手心里那一只,确实有点孤单,便又从两边碗里各取出一只。现在,两边碗里各有六只,他手心里有了三只,他说:“这是我的。”

    母亲抹开了眼泪:“懂事的桑吉,可怜的桑吉。”

    母亲和村里这群妇人一样用词简单,说可怜的时候,有可爱的意思。所以,母亲感动的泪水、怜惜的泪水让桑吉很是受用。

    母亲换了口吻,用对大人说话一样的口吻告诉桑吉:“村里刚开了会,明天就可以上山挖虫草了。今年要组织纠察队,守在进山路上,不准外地人来挖我们山上的虫草。你父亲要参加纠察队,你不回来,我们家今年就挣不到什么钱了。”

    母亲指指火炉的左下方,家里那顶出门用的白布帐篷已经捆扎好了。

    桑吉更感到自己逃学回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举措了,不由得挺了挺他小孩子的小胸脯。

    桑吉问:“阿爸又跟那些人喝酒了?”

    母亲说:“他上山找花脸和白蹄去了。”

    花脸和白蹄是家里两头驮东西的牦牛。

    “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山去挖虫草!”

    母亲说:“你阿爸留下话来,让你的鼻子好好等着。”

    桑吉知道,因为逃学父亲要惩罚他,揪他的鼻子,所以他说:“那我要把鼻子藏起来。”

    母亲说:“那你赶紧找个土拨鼠洞,藏得越深越好!”

    桑吉不怕。要是父亲留的话是让屁股等着,那才是真正的惩罚。揪揪鼻子,那就是小意思了,又痛又爱的小意思。

    阿爸从坡上把牛花脸和白蹄牵回来,并没有揪他的鼻子。他只说:“明天给我回学校去。”

    桑吉顶嘴:“我就是逃五十天学,他们也超不过我!”

    “校长那么好,亲自打的电话,不能不听他的话。”

    桑吉想了想:“我给校长写封信。”

    他就真的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坐下来给校长写信。其实,他是写给多布杰老师的:“多布杰老师,我一定能考一百分。帮我向校长请个虫草假。我的奶奶病了。姐姐上学没有好看的衣服。今天我看见虫草了,活的虫草,就像活的生命一样。我知道我是犯错了。我回来后你罚我站着上课吧。逃课了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这样做太不低调了。为了保护草原,我们家没有牛群了。我们家只剩下五头牛了,两头驮牛和三头奶牛。只有挖虫草才能挣到钱。”

    他把信折成一只纸鹤的样子,在翅膀上写上“多布杰老师收”的字样。

    父亲看着他老练沉稳地做着这一切,眼睛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亮。

    父亲赔着小心说:“那么,我去把这个交给村长吧。”

    他说:“行,就交给村长,让他托人带到学校去。”

    这是桑吉逃学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他听着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悄声谈论自己,说神灵看顾,让他们有福气,得到漂亮的女儿和这么聪明懂事的儿子。政府说,定居了,牧民过上新生活。一家人要分睡在一间一间的房里。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一家人睡在暖和的火炉边上。白天,被褥铺在各个房间的床上。晚上,他们就把这些被褥搬出来,铺在火炉边的地板上。大人睡在左边,孩子睡在右边。父亲和母亲说够了,母亲过来,钻进桑吉的被子下面。母亲抱着他,让他的头顶着她的下巴。她身上还带着父亲的味道。她的怀抱温暖又柔软。